鲁迅最后十年的“客厅”|冷峻时代中日关系最坚实的一座桥梁

鲁迅与内山完造和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在上海新月亭合影(1936年2月11日)
内山书店,以一家书店架起战时中日交往的桥梁。店主内山完造的传奇自传《花甲录》,1960年由日本岩波书店出版。六十年后,这本作品由作家刘柠翻译,理想国引进亮相。
内山完造的中国观,在他来到中国以后发生了彻底的转换,从他的记述中也可以读出:

恐怕非得到四寸人的社会去,才有可能成功——那便是中国。

我在感叹那种诚信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什么是中国人的商业道德。

“《花甲录》并非一部历史书,而是历史本身,是内山完造的人格。”阅读此书,可以借内山完造的双眼,看到冷峻时代中国的另一种面貌。
《花甲录》与内山完造的中国观
刘柠

01

“四寸人的社会”
在中国,内山完造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不仅不陌生,而且有很高的知名度。当然,多数人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了鲁迅:从战前到战时,上海的内山书店,是中日关系的一扇重要窗口,也是鲁迅人生最后十年的“客厅”。因此,谈论内山完造,必谈内山书店和鲁迅,内山无疑是当世最有资格称“知鲁”者之一。

鲁迅在第二回全国木刻展览会上(1936年10月8日,摄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

可问题是,内山与鲁迅的交往,满打满算,不到十年,未及他旅中生涯的三分之一。在结识鲁迅之前,内山已有十余年在中国社会的“潜水”,其中国观已然成形;鲁迅去世后,复有十年的历练,中国观仍未改其宗。事实上,鲁迅构成了内山中国观的一个要素,或者说提供了某种支撑。

作为明治中期出生,大正初年即来大陆闯荡的日本人,内山的中国观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在“富国强兵”的国是驱动下,以所谓“通商国家”的坚船利炮为后盾,大批底层民众从偏远的山坳渔村涌向大陆,寻找发展机会,谋生图存,同时也制造了一批大陆浪人。

应该说,当初内山完造渡海来中国,也是基于同样的背景。但与多数闯荡大陆的日人不同的一点,在于完造的基督信仰。其信仰的引导者,同时也是介绍他去中国的前辈,是日本著名宗教家、后成为京都同志社大学校长的牧野虎次牧师。对出身底层且无学历,在国内商海中打拼多年,已深感倦怠的完造来说,中国既是一个新鲜而神秘的国度,也不失为一个现实的选项。所以,当牧野牧师向他征询去中国的想法的时候,一拍即合。后完造在《花甲录》中写道:

我一听,激动得禁不住浑身直哆嗦。何至于如此呢?因为我以前就觉得,如果说世人是五寸的话,自己不到四寸五。恐怕非得到四寸人的社会去,才有可能成功——那便是中国。

就是说,相对于“五寸”的日本,中国是“四寸人的社会”。而这对在“五寸”社会中,只有“四寸五”长的“屌丝”来说,其“比较优势”自不待言,意味着大把的机会,无疑是不小的诱惑。

内山完造(1885-1959)和位于上海北四川路上的内山书店

如此中国观与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通过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从“二等国”一跃挤进欧美列强的“一等国”行列,而朝鲜、中国等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则沦为“三等国”的所谓“文明”意识形态一脉相承,可以说代表了那个时代日本国民的最大公约数。而毋庸讳言,这也是完造中国观的原点。
1913年(大正二年)3月24日,二十八岁的内山完造乘春日丸抵达上海,被惊到了:

清晨,头一次看到长江的赤黄泥水,先吃了一惊;接着,放眼望去,对极目千里、无边无涯的大平原又吃了一惊;仅一支叫黄浦江的支流便可容纳三千吨的春日丸自由进出,不禁令人对这怪兽一般的庞然大物的宏伟再吃一惊。

这一连三惊不要紧,“我对此前把中国人想象成四寸虽然开始抱有疑问,但听说这风景不过是西洋人的街区,我便仍带着对中国人的四寸视线上陆了”。
自此,直到战后被遣送出境,完造的所谓“四寸”中国观不断被试错、修正、重构。其动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可以说均是中国现场的刺激。一是中国人——从商人、知识分子到普通店员,甚至是那些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农人、纤夫和苦力,他们身上勤勉、乐天、隐忍的品性,默默感染着完造。
同时,在大陆的日人的无礼、霸道,军人的横暴,则令他时时感到痛苦和羞耻。如第一次“上海事变”(即“一·二八事变”)时,他看到(中国)“避难者成群结队涌过,却全然不见任何混乱迹象,卡车穿过马路时,也平安无事。与日本人动辄做歇斯底里状相比,那些中国人完全不成问题,实在是平静如常”,完造的内心其实很难平静。特别是眼瞅着“周建人先生一行被带走时,也淡定自若”,而“躁动不安的是日本人”,他内心的天平明显发生了倾斜,“两相比较,自然不难看出民族的轻率与持重”。

02

内山书店的诞生
上个世纪20年代,上海内山书店的中日方店员曾组织过一个内部储蓄会,每人每月缴纳一元,并把钱存进中南银行。可后来,那家银行因公债暴跌而蒙受巨额亏损,其所发行的纸币遭外国银行拒收。
于是,内山向书店的中国人主管王宝良先生建议:“中南银行比较危险,还是把储蓄会的存款取出来,转存正金银行比较保险。”可王先生却说:“没关系,先搁在那儿吧。”内山不解,“万一银行破产怎么办?”王先生答道:“人家亏损时去提款,银行便会破产。还是在人家赚钱时去取钱比较好。”内山听罢,顿感羞惭:

我不禁面红耳赤,连这个十三岁起就进店当小伙计的王先生,都能把经济理论付诸实行,这种普通中国人身上的伟大实在令我感佩不已。问题不在于理论本身,决定性的因素是实行与否。

柳宗悦(1889-1961)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积贫积弱的中国人在外部视野中有多么不堪,连同为中国人的鲁迅都在痛殴国人的“国民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一个日本人,却能从底层中国人身上,有所发现,且发自内心地感佩于这种发现,这确实很能说明内山的品格,令我想到了“民艺运动”的倡导者柳宗悦。
早在战前,柳宗悦便从日本的“保护国”朝鲜的艺术,特别是陶艺中发现了一种“悲哀之美”。基于这种发现,他提出了“在伟大的支那面前,在优雅的朝鲜面前,何以呈现独特的日本”的问题,并把目光投向了生活中的日用杂器(即民艺),试图从中发现独特的“日本美”,这也成了“民艺运动”的出发点。
与柳宗悦一样,内山完造也是虽身处殖民主义的磁力场,却拥有超越殖民主义思维的少数分子之一。有道是,知易行难,但其实“知”也不易。完造在中国的年代,仅上海一地,日侨人数便从万人增至日本战败前夕逾十万人。从日本内陆往来大陆者中,不乏达官显爵、文豪精英,但几乎清一色持为帝国大陆政策辩护的国家主义立场,作家文人多沦为“笔部队”。放眼帝国时代的日本,有如此超越性反殖民逆向思维者,其实寥寥无几。
而这正是完造的生活经历之所以吸引我的地方——是什么使完造从一名卖眼药的游商,在变身为上海最著名的文人书店老板的同时,成长为一名自由派反战知识分子?中国的历史和社会现实所昭示者,多是“屌丝”成功后的跋扈,所谓“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鲁迅题赠内山完造诗),鲁迅干脆把中国历史分成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而内山从社会底端起步,在中国社会不懈打拼、上升的过程,则呈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左:1933年初夏,鲁迅与内山完造摄于内山寓所前;

右:鲁迅1931年书赠内山完造(“邬其山”为“内山”的日语谐音)诗:“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

刚到中国不久,完造便带领几名中国苦力踏上了行商之旅,先后历时两年,足迹遍及华东、华中的大部分地区,自命为“日本人苦力”。异国广袤的土地、雄浑的自然和异文化的新鲜刺激,不断刷新、改写着完造在日本国内被洗脑的中国观,他开始自觉并惭愧于此前那种“无知的傲慢”:

无论对中国,还是对中国人,虽然全无常识,却端着一种日本式的自信,动辄以“文明国人”自居,将自己的生活束之高阁,想必相当滑稽。日后想起来,连自己也禁不住苦笑。

如此,完造在20世纪初叶的中国,一边感受着日帝对中国的渗透和碾压,一边看到中华民族独立意识的高涨,在此起彼伏的“排日”浪潮的冲击下,在对立加剧,不无对撞危险的中日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孜孜矻矻地行商,同时积累着对中国的观察和对两国文化差异的思考,为日后重新出发做准备。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与商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即使在行商的时候,其感官也是开放的,也会从种种商法和潜规中,发现不同的商业道德,从而修正此前“问题中国观”中的既成偏见。
如他在《花甲录》中记述的一个故事。1914年,完造去长沙行商,顺道访问城里的英华大药房。五六年前,完造奉职的参天堂上海代理店——上海日信大药房曾委托这家店寄售大学眼药。他想了解一下后续情况并回收货款,可并不知道该店已经易主:

鲁迅与铃木大拙(右二)等日本朋友合影(摄于1934年5月10日,内山寓所前)

刚好店主在,说其实这家店四年前已经易主,彼时在交接的内容中,还有大学眼药的余款。说一声“请稍候”,店主便进里屋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我:“这个即是。明细都写在上面了,请您过目。”我当场打开一看,里面分别包着写有明细的纸条和余剩的残品及货款,分毫不差。我在感叹那种诚信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什么是中国人的商业道德。可是,纸包里所包的钞票是大清银行的钞票,而由于大清银行已经在革命中破产,这些钞票恐怕连三文钱都不值。但毫无疑问此系四年前所包,纸包外面严实密封的封蜡证明了这一点。而且,此等事体并不仅限于湖南人。

尽管店已转手,银行已倒闭,货款却一文不少,完璧归赵——湘商重然诺的诚信,令关西商人出身的完造内心受到很大震动,而且他相信,“此等事体并不限于湖南人”。可以说,正是作为行商的四处游历和与中下层民众的广泛接触,打下了内山中国观的底子。
可完造骨子里其实并不是典型的商人。生于乱世,又置身于两种文化相互颉颃的漩涡中,一个纯商人的角色,令他有种安身立命的惶恐感,这既与其早年的经历有关,也与信仰有关。就出身与学历而言,完造的成分接近于当时侨居上海的日本居留民,相当于“土著派”。但经过信仰的路径,特别是后来的书店经营者履历,完造得以接近上海——这个战前独特的国际化大都市的中间层,从而实现了人生转型。以1917年(大正六年)为界,完造从一名行商,厕身书店经营。从此,内山之名开始与某种志业合体,那就是内山书店。

03

从《活中国的姿态》到《花甲录》
其实,内山书店的前身,是内山夫人内山美喜(原名井上美喜)的副业,首任店长应该也是内山夫人。彼时,完造四处行商,夫妇聚少离多。为排遣夫人的寂寞,便在当时位于魏盛里的自家公寓二楼的亭子间开了一爿小书店。因夫妇二人均为虔诚的基督徒,开业之初,只经营《圣经》和圣经研究杂志,及日本社会派基督教理论家内村鉴三等人的著作。
完造接手店铺后,夫妇二人胼手胝足,苦心经营,门店几经搬迁,越做越大,最后本店于1929年在公共租界内的黄金地段北四川路(施高塔路)落定,并在英租界开了一家分店,成为战前到战时,日本在海外最大的书店。1926年,文豪谷崎润一郎访问上海,曾在随笔中记录了内山书店的繁盛和与店主的交游:

这个书店,据说在支那,是除“满洲”之外最大的店铺。店主气质很年轻,说话清通,是很有趣的人。店中暖炉的四周,放着几把长椅和桌子,买书的人来了,可小坐,喝茶。显然,这家店成了书客们的爱泡之所。我自己是被喊来喝茶的,就势了解了一番支那青年的现状。

谷崎润一郎(1886-1965)
从谷崎作家的记述,亦能看出,内山书店已然超出了纯书肆的范畴,颇有种今天书咖啡(Book Café)的味道,在那时就已经相当文艺范儿了。事实上,内山书店不仅是当时中国最大的人文书店之一,而且兼营出版。店中附设的茶座,即文艺漫谈会,由中日两国的作家文人轮流坐庄。名为“漫谈”,其实还定期出版机关志,曰《万华镜》。内山老板也顺理成章地客串“漫谈作家”,生前出版过不下二十种随笔集。书店提供的左翼进步书籍,是中国知识界了解世界的橱窗
据不完全统计,仅三十年代,由中国左翼作家翻译出版的外国文艺书籍中,原版书源自内山书店者,逾三百三十种——说内山书店是彼时的文化重镇,诚不为过也。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战云密布,波诡云谲,扼守上海公共租界战略要津的内山书店,自然吸引了中日两国各界的目光,其影响力远远溢出了文化圈。店内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用完造自己的话说,“中国第一代社会主义者中的李大钊、陈独秀,都是书店的顾客”。而最著名的书客,当属鲁迅。鲁迅不仅常泡,连家中的房租和水电费,都是同书账一起,由内山书店代缴。
在鲁迅结识的日本友人中,经内山引荐者,多达一百六十人以上。鲁迅去世前一天,最后一通便笺是写给内山的。内山的处女作《活中国的姿态》出版,鲁迅慨然作序。

鲁迅在千爱里避难时,与内山完造(左一)等日本友人合影(1934年8月29日,摄于内山寓所前)

“一·二八事变”中,鲁迅和胞弟周建人一家在内山书店避难;鲁迅逝世后,内山完造是赫然名列治丧委员会的两位外籍人士之一(另一位是史沫特莱);第二次“上海事变”(即“八·一三”事变)时,内山出面搭救被捕的许广平;郭沫若、陶行知、夏丏尊等进步文化人,都曾得到过内山的搭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内山完造和他的书店,不啻冷峻时代中日关系最靠谱、最坚实的一座桥梁。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完造把书店资产均分给中日两国三十余位店员,同年10月23日,上海内山书店作为“敌产”被国民政府接收。1946年12月,内山完造被要求限期离境,且禁止携带任何行李,只穿了一件对襟毛线衣,便上了回国的轮船,大量手记、书信等珍贵资料悉数佚失。
战后,因片纸未带回国,完造只好以日本出版的历史年表为线索,完全凭记忆,撰写了从出生到从上海回国的六十年回忆,即《花甲录》。1960年9月,《花甲录》由岩波书店出版。2011年3月,由平凡社再版,并编入权威的东洋文库。问世逾半个世纪,《花甲录》早已沉淀为日本现代汉学的经典著作。过去十余年来,内山完造的诸种著作陆续落地中国,独不见这部“硬货”登场。此番由九州出版社付梓,聊补遗珠之憾,堪可慰也。

04

内容与体例
在种种意义上,《花甲录》都堪称是一部重要著作。它不仅是内山完造的个人史,更是一部从19世纪末(1885年),直至“二战”结束后的日本现代史、社会世相史和中日关系史。学者竹内好评价说:“《花甲录》并非一部历史书,而是历史本身,是内山完造的人格。对思考日中关系的人来说,是一个未开拓的、或者半开拓的无限的宝库。”
不是历史家,却胜似历史家——完造其人的特殊背景、传奇经历,及上海内山书店从战前到战时的绝大影响力,使这部回忆录史料满载。其中很多一手资料,大可作为破解历史迷津的重要参考:如上海租界公园中,著名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之问题告示的来龙去脉;如第一次“一·二八事变”中鲁迅和周建人一家避难的真相;如1927年,郭沫若曾携一位穿军装的安徽女郎在内山家住了十来天,后女郎的母亲追到上海寻女,而同时,郭的日籍夫人安娜(佐藤富子)从广东捷足先登,在内山家附近赁屋而居,伺机而动的八卦,等等,令人读之不禁莞尔。

《花甲录》日语本(刘柠摄)

接下来,我想谈几点关于《花甲录》的内容和体例的问题。大致有三:一是原著无注释,所有脚注均为译者所加。因本书作为历史文本,涉及的人事繁复,为方便读者的诠索、研究,凡加注释的外国人名(包括日本人),均标注了英文(或日文罗马字)拼写;二是由于完造在写作时,参考了日本战后出版的历史年表,并以之为时间线,来激活自己的记忆,故每一年的大事记,均为内山所遴选的历史年表中的记载,而不是作者本人的记述。因此,个别带有国家主义色彩的表述,权且照录,重在凸显历史线索;第三,碍于作者的生活年代,行文中有一些战前的表达,只是基于“时代错误”的习惯使然,并无特定的政治意味,请读者诸君明察。除此之外,遵照有关规定,本书在出版时,对每一年的回忆正文前面的“特记”部分,做了整体删除,整体删除部分有待以后完善。对内文中被认为不符合我国当代历史叙事的内容和表述,也做了部分删节,特此声明。
最后,请允许我感谢理想国前后三任编辑为此书付出的努力:没有杨静武先生的约稿和对我漫长的“拖拉机”行径的容忍,本书便无从谈起;没有苏本小姐悉心的编校和曹凌志先生的专业性劳作,本书的问世仍遥遥无期。感谢出版社李黎明兄的斡旋和责任编辑的工作。戴新伟先生的书名挥毫,为这部沧桑的历史文本平添一种文人气质。
长年以来,与日本中央大学文学部副教授O. J.女士“以心传心”的交流,惠我良多,意义远大于学术。多少个深夜,以MSN、电子邮件或微信为媒介的“翻译讲座”,对我理解诸多战前的日本事情和旧式的日语表达,功莫大焉,在此表达深深的谢忱。
写于2016年10月19日——鲁迅八十周年忌日
2020年9月22日改定

👇《花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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