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09 / “面前的月亮”之一
3月11日,手机屏幕像铁丝网上的一个缺口,AI机关枪和人工狙击手在此阻挡了不计其数的冲锋尝试,把携有哨子的数码之躯变成红色叹号的尸山贴海。幸存者们顶着各样伪装(竖版外文版金文版盲文版象形文字版结绳记事版量子纠缠版等等),从巴掌大的缺口里钻了出来,被收集,被盘点,聚在一起品尝胜利的滋味。
然而事实是,无论这些冲锋的方向是出城还是入城,它们都从未离开这座城中城,这个网中网半步。更令人沮丧的是它们连冲塔都算不上,正如前几日武汉小区市民最大的勇气只够他们像古人在轿前喊冤一样在楼上喊几声假(而片刻之后,楼上的他们就连喊真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再看一眼手上的屏幕,那并不是铁丝网上的缺口,而是一个西洋镜的窗口,仅供你窥看超迷你行为艺术真人秀的。当然,虽然只是茶杯里的骚动,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年轻与热烈的成分,像题图的照片呈现的一样。
《面前的月亮》(1925)
序言
大约1905年,赫尔曼·巴尔[1]宣称:唯一的使命,成为现代的。二十多年后,我也担负起了这个全然多余的责任。成为现代的就是成为同时代的,成为当下的;我们所有人都命中注定是如此。没有谁——除了威尔斯[2]梦想的某个冒险家——曾经发明过活在未来或过去的艺术。没有什么作品不属于它的时代;细致入微的历史小说《萨朗波》[3],其主角是布匿战争[4]中的雇佣兵,是一部典型的十九世纪法国小说。我们对于迦太基文学一无所知,它颇有可能是丰富的,除了不可能有一本书像福楼拜所写的那样。
忘记了我本来就是,我也曾想要成为阿根廷人。我一意孤行购入了一两本阿根廷俗语词典,它们向我提供了我今天几乎无法破解的词语:madrejón[5], espadaña[6], estaca pampa[7]……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中的城市始终是私密的;这本书里的则不乏炫耀或公开的成份。我不想对它不公正。有一两篇作品——《基罗加将军乘马车赴死》——拥有一个印花图形的几乎全部华彩之美;别的——《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则没有,且容我下此断言,让它们的作者蒙羞。事实是我对它们感觉很淡漠;无论是它们的错误还是它们可能的优点都与我无关。
这本书我没作多少改动。现在它已不属于我了。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9年8月25日
[1] Hermann Bahr(1863-1934),奥地利作家,剧作家,导演,批评家。
[2] 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
[3] Salammbó,法国小说家福楼拜(GustaveFlaubert,1821-1880)所作历史小说。
[4] Las guerras púnicas,公元前264年至公元前146年在罗马与迦太基之间进行的三场战争。
[5] 意为“干河床”。
[6] 意为“芦苇,香蒲”。
[7] 意为“在草原上栓马的桩子”。
有玫瑰色杂货店的街道
此刻双眸在每一个街口探寻着夜
如一场干旱在嗅闻着雨。
此刻所有的道路都近在咫尺,
即使是那条奇迹之路。
风送来姗姗来迟的黎明。
黎明是我们对要做不同之事的恐惧,却依然从天而降。
那神圣的一整夜我已经走过
它留给我它的困扰
在这条也是任何一条街上。
这里又一次,原野的安宁
在地平线上
和被杂草与电线切碎的荒地
和如同昨天傍晚的新月那么明亮的杂货店。
熟悉如一段回忆的是那个街角
连同那些长条壁板与一个庭院的承诺。
作你的见证是多么美好,永远的街道,因为我的日子见到的事物是那么少!
此刻光为空气打上条纹。
我的岁月横跨了土地与水的道路
我感受到的唯有你,宁静的玫瑰色街道。
我思索你的墙壁是否孕育了曙光,
你这深夜里透亮的杂货店。
我思索并面对着屋舍出声
坦承我的贫乏:
我不曾见过河流或大海或山脉,
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光与我相契
我用那街道的光来打造我生与死的诗篇。
宽广而苦痛的街道,
你是我的生命所知的唯一的音乐。
致一个郊区的地平线
草原:
我看见你的宽广深入远郊,
我在你的夕阳里流血。
草原:
我听到你在简洁而坚忍的吉他里
也在高音的宾特维鸟[1]和
夏天开来的运草车疲惫的喧响之中。
草原:
一个红色庭院的疆域就足以让我
感受到你是我的。
草原:
我知道撕裂你的
是沟渠与巷道与将你改变的风。
苦痛而阳刚的草原,此刻你铺展在天际,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死亡。我知道你在我胸中。
[1] Benteveo,一种生长在南美的鸟,以其鸣声如“bien te veo(我看你很清楚)”得名。
爱的预感[1]
无论是亲近你的面容,如一个节日般光彩
还是见惯你的身体,依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交替变换,将词语或宁静占据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般的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选中的一种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将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如同上帝必将把你看见的那样,
毁弃了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置于《一次离别》之后。
一次离别
黄昏,暗中破坏了我们的告别。
黄昏,锋利而又愉悦而又怪异,像一个黑暗的天使。
黄昏,当我们的嘴唇活在赤裸裸的亲吻之中。
不可避免的时间溢过
无用的拥抱。
我们曾在一起挥霍激情,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了已然临近的孤独[1]。
光将我们遗弃;夜已匆匆而至。
我们一直走到栅门之前,身上压着那份已被长庚星减轻的阴影的重量。
仿佛是谁从一个找不见的草坪回返,我从你的怀抱中回返。
仿佛是谁从一个刀剑的国度回返,我从你的泪水中回返。
黄昏,鲜明地延续着,像一个梦
在别的黄昏之间。
此后我始终在追赶,在超越
黑夜与日行的里程。
[1] “迫近”在1969年版《面前的月亮》中为“临近”。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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