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书房故事 | 这辈子填的第一张表,你还记得吗?

1976年9月15日,我填了这张表。

填表与考试,是我平生最厌烦诸事中的两大桩。其他事情,不乐意做,戒了也就算了,偏偏这两件事,想戒都戒不了。填表尤其如此。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制作表格,又那么喜欢让人填表。

表格虽讨人嫌,但填表却马虎不得,否则会出大大小小的乱子。

2011年的一天,人事部门的主任找到我说:“你的生日是不是1963年10月1日?”“

当然,”我说,“我这一天生日已经很多年了。”

主任笑了,说:“那你以后得改改了。”

这真是奇天下之大怪:我得奉命改生日?

“组织有规定,”主任解释说,“你的生日要以你这辈子第一次填表时写的日期为准。”

“奥奥。”我暗自得意,料定这生日改不成,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填过一张什么表,于是理直气壮起来:“我怎么知道我第一次填表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主任淡定地点点头,笑了笑。

1976年9月15日,我填了这张表。

然后她递给我一张表。是一份《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入团志愿书》。首页上方是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填表日期是1976年9月15日。

1976年9月15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真得感谢组织,1976年的表格竟然替我保存完好到如今。古董啊!如果不是主任现场出示“证据”,我岂能记得十几岁时还填过这样一张表。从此我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入团的了:是毛泽东主席逝世后的第六天。那些日子,“神州呜咽,江河挥泪”,我们中学还有闲心发展学生入团,真不知老师们怎么想的。

刹那间我怀疑这是一张假表。那歪歪扭扭的字真是我写的?我的字曾经写得这么差吗?难道不会是别人替我填的?履历表右上方是“贴像片处”,但却没有照片。再仔细看,还有一句话,印在括号里,是“无像片者可以免贴”。这一“免”,简直属于“皇恩浩荡”啊:组织一定了解下情,知道当时农村实在贫穷,农民子弟有几个能有条件随随便便就照张相?照相可是大事,或者说,有大事的时候,比如订婚、毕业、参加工作,才会照相。那时候几乎家家都孩子成群,出生算不了什么大事,什么满月照、百日照、周岁照,我们就统统没有。如今我多么希望看见我小时候胖乎乎“水娃娃”一般的可爱模样啊,哈哈,可惜永远不能够了。

还有,在“何时何地参加过何种组织?任何职务?”一栏,竟然写的是:“1965年—1969年在小学学习时任红小兵队长。”太不靠谱了。1965年我怎么可能上小学?再“神童”也不是这么个“神”法。更何况,1965年哪来的红小兵?“队长”云云更是子虚乌有的事啊。其实我是1970年才开始上小学的,小学期间也确实想过要当红小兵。我一度很羡慕塑料做的菱形红小兵袖章,觉得上学路上边走边看看左胳膊上的红牌牌真神气得要命。可惜,那时有资格神气的,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我本中农出身,并无此项福分。

那份表格上还说,小学期间我曾“受奖状二次笔记本一次”,中学时“受奖状二次”。这倒是有可能的,但也已经无法证明了。

表中我的名字是“胡洪霞”。至于如何“霞”又成了“侠”,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张漏洞百出的表格让我想起了三个人:两位是我的入团介绍人姜立新和程凤起,一位是我的中学老师王宝仓。姜程两位比我高两届,都是我大哥的学生。他们肯介绍我入团,大概是因为我们几家的关系不错,父辈常常互相串门。我还跟着姜立新学会拉二胡,常常跟着学校宣传队到处表演节目。他俩一直对我很关心,在“入团介绍人意见”一栏,一个说我“在学校各项工作活动中表现非常积极主动”,一个说我“认真学习马列和毛主席著作,刻苦学习社会主义文化课,积极参加学校的一切活动,表现非常积极”。这都是明显的溢美之词,或者说是常见的表格套话。后来他们都当了兵,又都转业在县城参加了工作。很多年没见了,不知如今他们平安否。前几个月我小学同班同学姜立群(看这名字,就是当“群主”的料),突然有热情要建个老乡群,我进群不久就“遇见”了姜立新,匆匆“聊”了几句。两位“介绍人”在县城的家多年前我都是去过的,逢年过节一帮同村同学聚会喝酒聊天,举杯不停,说话不止,怀旧怀到大半夜。

在“本单位革命群众组织(或贫协)意见”一栏,王宝仓老师写了一句话:“同意该人加入共青团。”他不说“该同学”而说“该人”,当时或许没有感觉,我现在读了真觉得别扭。“该人”,哼,离“该犯”不远了。那字写得也真草,简直可以说是草率。王老师其实很喜欢我,因为我肯好好上他的语文课,还能极其认真地跟着他学他那一口非常“故城味儿”的英语。他个子不高,也不爱说话,上课时低声细语,独自望着窗外,好像是在给外面的树苗和小鸟上课,都懒得看他的学生们一眼。若是在如今城里的噪音环境里讲课,我们肯定听不清他在讲什么。这么一个低调风格的人,写出“同意该人”之类的话,也是此表形迹可疑、不伦不类之一端。

尽管不伦不类,我却是不能不认。人证物证俱在,我频频点头,如获至宝:这表格确是我曾填过的。生日一栏我填的是“8月14日”。这是农历。我曾说过,如果父亲知道那一天正好是公历的10月1日,或许就给我起名叫“胡国庆”了。真得感谢他老人家,不然如今满大街叫“国庆”的那么多,忽有人“国庆”一声,你都不知道是在叫谁,还以为同事在安排长假出行呢。组织上非要认农历为我的正式生日,那自然也是实事求是的。只是两个日期,说的是同一天,都表示我“正式”出生,非要如此郑重其事“规定”我的生日是哪天不是哪天,也太辛苦了。

“其实,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主任说,“不过就是将来你需要早退休两个月而已。”

更好!不是有副对联吗?上联是:早也是退晚也是退晚退不如早退。

下联?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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