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流年

树与流年

昨晚和母亲通话，她告诉我她把村西头那块地边上的一排杨树卖了，我心里竟也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十几棵杨树，每棵都有一抱之粗，长得笔直挺拔，耸立在去往邻村的道路旁边。它们见证着村里人一年年的耕作与收获，见证着一个个人来人往。一圈圈的年轮是时间流淌过的痕迹，与旁边道路上或浅或深的车辙一样，都有藏在流年背后的故事。树如果有记忆，一定没有人健忘。

这些树是我和妈妈亲手栽的，到今年已经有十几年的树龄了。我依然记得刚栽种时，这些树苗还很细弱，完全不知道能否存活下来，能否抵挡住风霜雨雪的摧残。我们却对它们充满着信心，根据农人的经验，树木似乎比人更加坚强，更易于成活。我记得每一次给它们施肥，仿佛施肥之后立马就能变得更加粗壮，像是所有的养分都能得到最充分的吸收，毫无损失地转化成它们攀登云霄的力量。年少的我，只盼着树快些长大，这种感觉跟盼着自己快点成为大人别无二致。

树要比预想中成长得慢，肉眼可观的变化就需要经年的等待，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它们的成长也并非毫无痕迹，不声不响，我依稀记得在犁地时见过它们暴露出来的根须，也记得跟母亲一起踩着梯子去给它们修剪枝叶。但这最早也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它们就已经很粗壮了，每次修剪的过程都要我们胳膊酸软，流一身的汗。我跟母亲感叹：树从小苗长成参天大树的过程中，我和弟弟也都已经长大成人。树以一种陪伴者的身份出现在我们的童年之中，又以这样一种方式悄然离场。在这背后，时间其实挺不经用，而记忆却也很菲薄。

然而，陪伴我们最久的却是庭院里堂屋前面的两棵椿树。据说，这两棵树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了，是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种下的，算是象征着一种美好的愿景。后来，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和弟弟，这两棵椿树就分别送给了我和弟弟，成为了我们的成长之树。确实，打我记事开始，这两棵椿树就在我的童年世界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椿树比杨树长得更茂盛，但却不够挺拔，在很低的位置就发了杈，长出了更多的枝桠，舒展开来像一个大大的伞盖。从这一点来看，椿树是个急性子，不像杨树那样耐得住寂寞，或许也比杨树少了一点向上的气势。这两个巨大的伞盖，则把半个庭院都放到了阴凉之下。在酷暑难耐的夏季，这样的一片阴凉，绝对是消暑的最佳去处。可惜的是，椿树特别容易招惹蚊蝇，穿着花衣服的蚊子比普通的黑蚊子下嘴更不留情，胃口也更大，被咬了之后马上就会起一个大泡，这让我们不禁打消了在树下乘凉的念想。悻悻地躲在屋子里，打开了电扇，用一帘窗纱把屋内和屋外隔绝起来，生怕引蚊子入室，而院子里的阴凉多多少少也减少了室内的燥热。

读中学的时候，家里的西屋和东屋的房子已经很破旧了，母亲想着要翻新一下，考虑要把这棵椿树锯掉。后来，她找人算了算，算命先生说这两棵树代表着她两个儿子的命运。两棵大树枝繁叶茂，象征着两个儿子的人生正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正在积蓄力量成长。于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时候，两棵树已经很粗，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抱不过来。再后来，我读了研究生，弟弟也大学毕业，妈妈才放心了下来，就找人把这两棵树给卖了，一个人操持着翻盖了家里的房子。

这两棵椿树跟村西头的杨树一样，我也没能赶回去见它们最后一面。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离家在外的这些年里，陆陆续续有亲近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都没落着机会去跟他们做最后的告别。莎士比亚说：“世界是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有些人和我们一同出现在舞台之上，之后就悄悄退场。他们走后，他们的故事以记忆的形式，继续留在舞台上，直到所有人都不再记得。

我不知道树一般能活多久，但我觉得当我一点点长大的时候，这两棵树已经开始变老了。我见到过有干枯的树干从树上掉下来，砸掉了堂屋的瓦片，也见到过有乌鸦在树上筑了一个大大的鸟窝。在我看来，就算它们就此老去，也丝毫不会遗憾，毕竟它们见证了生命的孕育和成长，见证了到来和离去。树干越来越粗壮的同时，已经见证了足够多的故事，它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它们守护着人的家庭，也支撑起了鸟的家庭。据说，母亲在找人砍掉这两棵树的时候，还点了香、放了鞭炮，算是跟它们做了正式的告别。

村里有很多种类的树，就像童年的世界里充满着很多色彩。我忘不了吃进肚子里的槐花和榆钱叶子，也忘不了爬上杨树收集干柴从树上摔下躺在雪地上的感受，那些都是童年的味道，有香甜、有苦涩，有欢笑，也有泪水。如今远离家乡，树木也不曾再进入梦中，只是顺着记忆远远地回望，回望走过的流年，回望相伴的时光。

我恍然发现，它们并未真正离开。我不就是它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