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将成为一名工人

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农民。像我这样的人在全中国据说有八亿多。我虽然读了十几年的书,掩盖住了一些从乡下带出来的泥土气息,但每当别人要有意无意地翻看我的户口本时,就一准露馅,就连别人不看时,也偶尔会觉得心虚。我很久没有在地里做过农活了,现在要让我去做个农民,想也未必合格。

宪法上说,我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我现在恰好处在一个由农民阶级向工人阶级转变的阶段:我先是丢下了镰刀锤子,离开了生养我的小村庄外出求学,把书本和学业当作我要耕作的田地,这算是一种过渡,而如果没有这个过渡,我就很难进入工人阶级的队伍。我们的社会有着很大的市场,有个多种多样的部门,总该有一个是适合你的吧!雷锋同志把自己当作组织的一枚螺丝钉,把自己交给组织来安置,组织需要把自己拧到哪里,就在哪里发挥作用。国家和学校培养了你,他们没有教你如何去耕种劳作,而是教会了你专业的理论和知识,是时候用你的所学,去为社会创造价值了。

经过了这些劳动改造,完成了淬火和锻造,我可以成为一名工人了。可是工人和工人又是不一样的。工人有在工地的,有下车间的,有朝九晚五的,有没日没夜的,有待遇优渥的,有勉强够养家糊口的。人有三六九等,而工人说到底也还是人。人总是会对自己有一个定位,工人总会对工作进行审视。已经工作了的,也许很喜欢,充满干劲;也许早就厌倦,无奈度日。而没有工作的,总是对工作充满了设定,对未来充满着幻想,而这些设定和幻想有时候很明确,而有时候又不切实际。所以,心里既很期待,又有些畏惧。但第一步总是要迈出的,因为旧的角色马上就要到期,马上要进入新的角色。

父母累死累活挥舞锄头,想让自己的孩子不再成为跟自己一样的农民,倾尽所有,供他们上学,希望他们能够成为一名所谓的工人。他们不让孩子碰农具,不让他们干农活,把心思压在他们上。因为父母很清楚“农家少闲月”,也因为他们明白农民与工人的差距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而那个所谓的“工农联盟”还存在吗?城市的先富,像是遗忘了农村中渴望带动已久的广大后富。而作为农民,他们已经不再认同自己所处的阶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城镇化的进度已经赶不上他们内心的渴求。

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外出务工,甚至不再年轻的男丁也加入了这个队伍中来,留下老弱妇孺在家守护着家里的田地。只是有些东西守也守不住了,从人心开始背离开始,农村这一多年沿袭的生态体系,农民这一沿袭多年的身份认同,就开始土崩外界。只是,那些进城务工的农民,也许成了各种各样的工人,但他们多半会被冠以“农民工”的字眼。而成了工人,并不意味着就进入了处在“领导地位”的“工人阶级”。毕竟,他们的家,他们的家人,都在农村。

而我和这些“农民工”们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我能够拿到城市户口,进入城市里工作,和城市居民一样靠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养家糊口,甚至过上光鲜体面的生活。那些十几二十年生活在农村的经历,那些也许一生都消除不了的农村烙印,一辈子都割舍不断的与农村的联系,都注定了我们这类人也都还是“农民工”。我们和父母一起设计好的逃离,大概也需要用一辈子来完成。

但仔细想想,在田间劳作,就不算工作?经营庄稼的人,算不上工人?工人的存在是由于社会的分工,而农村不也是社会的一部分,种地不也是一种社会的分工吗?按照这种理解,倒是很容易把农民也划入工人的范畴,可他们却无法进入工人阶级的行列。成为工人阶级,相当于是实现了层级的跃迁,因为宪法规定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农村与城市户口坚定地捍卫着城乡二元结构,不会让这样的体系被打破。农民的工具说到底还是镰刀,能用来收割庄稼,却砍不断固定层级的枷锁;而工人们常用的锤子,用来敲一些露头的钉子很容易,却敲不弯日益凸显的分化。

而我,即将成为一名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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