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为何找不到​“沧浪”?

沧浪”到底在哪里?

肖伊绯

《楚辞》中有一首歌,歌里有一处叫“沧浪”的地方。那个地点,是中国文人心尖上的一颗朱砂痣。

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沧浪”究竟在哪?屈原在愤恨游走之际,遇到的渔翁,只与他讲这“沧浪”的种种好处,是清也好,浊也好。这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态度,屈大夫不信;也没有仔细听清楚歌词,就自顾自的投江赴死。或许,在屈大夫看来,世上根本没有这种地方,是清也好,浊也好。既然找不到这样的地方,那世上也就是非清即浊,非浊即清;当时,屈大夫觉得举世污浊,普天下并无如他这般人物的容身之处,于是执意投江赴死。

比屈大夫、渔翁早一点知道“沧浪”的,是孟子,还有孔子。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孟子不是来找“沧浪”的,他是想做渔翁的。因为听到小孩子唱出来的沧浪之歌,想到了仁者与不仁者的行为与后果。于是,他把这点思索得来的经验,又归功于另一个想做渔翁的前辈——孔子,还进一步把沧浪之歌中的人世经验,溯源至商王太甲那里。

不管“沧浪”究竟是地理名词,还是一种心理经验,“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的金科玉律在中国,至少管用了两千年以上。从孟子听到小孩子的歌声开始,从屈原听到渔翁的歌唱开始,无论想死想活,总得明白一个道理:水的清与浊,人的尊与卑,有定数也有变数。无论信不信世上有“沧浪”这个地方,也无论究竟找不找得到“沧浪”这个地点,这个道理总是要去领悟与品味的。

从汉代开始,考证沧浪、搜寻沧浪所在地的期盼愈发强烈。专门解释经典的经学博士们,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联想与附会的机会。须知,这“沧浪”二字虽然是出自小孩子与渔翁的歌唱,但孔子听到过,因之思虑万千,冥冥间道尽智水仁山;孟子听到过,因而把仁与不仁、活与不活的大道理都领悟透澈;屈原听到过,一腔愤恨尽付流水,竟投江赴死,一举而为杀身成仁之壮举。在这么多思虑、领悟、壮举的大人物生涯中,“沧浪”无疑成为一个经典命题,令后世只能做训诂学问、只能做纸上字面工夫的知识分子们心领神会、向往不已。

马融、郑玄对“沧浪”的地理探寻,以经典解释学视野,开启了后来两千年间,对“沧浪”这一概念无以复加的文化训诂之旅。东汉的经学博士们认为,沧浪就是汉水的一处支流。原来,汉水流经荆山之后,有一股东南向的支流;这一支流邻近屈原当时的国都——郢都。屈原被逐出郢都之后,沿这条支流的岸边一路郁郁而走,在某处偶遇渔翁,听到了沧浪之歌。沧浪可以指这一整条东南向的汉水支流,亦可以单指屈大夫听歌的那一处。

当然,这样的解释还都只是泛指。因为无论是汉水东南向支流,还是屈大夫听歌处,就目前的地理坐标而言,都无法定位于能精确到一亩见方的地面上。事实上,两千余年前楚国的国都——郢都,其遗址位于湖北省荆州北面离城8公里的纪南城。那条邻近楚都的“沧浪”,当年怎么个邻近法,屈大夫沿岸游走路线图若何,渔翁在哪个码头出现,都不是如今可以立碑存址,可以确实指证的了。

北魏的《水经注》、唐代的《史记正义》、明代的《禹贡要注》,都大致沿用了东汉经学博士们的泛指说法,对“沧浪究竟在哪里”这一千古难题,给出了不那么精确、但也算明确的经典解释。

此后,游宦湖北的官人、流寓荆州一带的文人、途经汉水的旅客,大凡粗通文墨的,都免不了摇头晃脑的赋诗吟咏一番,咏叹的内容无非是——沧浪的水清又清,沧浪的水浊又浊,自己又怎么清清白白、又怎么不得不一穷二白之类。在这些文旅游客的口水与墨汁里,浸泡了两千年的“沧浪”,好像就在他们的言说与记述里,又似乎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总在心心念念的一个未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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