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宝栋戏曲文集精选:京剧的魅力——化腐朽为神奇

戈宝栋,男,1936年生,江苏东台人。中国画家,高级讲师,副教授,戏剧评论家。著名国画家戈湘岚之子,翻译家戈宝权之堂弟。1961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受名师潘天寿、诸乐三、顾坤伯、邓白的授授艺,学业优异。

一种艺术,是要向人们揭示生活中之美,给予人们美的享受。但是美与丑又是辨证的统一,如没有丑的衬托,也体现不了美的感受。戏有情节,情节发展中充满着矛盾:人物有忠诚与奸险,事理中有正义与邪恶。形象也必然是美好与丑陋并存的,二者不可缺一。

虽然戏剧的最终意旨是向人们展现美,但在过程中不可回避丑恶事物的存在。

京剧表演为了净化舞台形象,尽量着重于表现美的方面,对不可避免的丑恶(形象或行为),竭尽美化之能事,以达到点石成金的妙处。比如:光头、裸体、暴死、自刎、上吊等现象,都属于不愉快、不美观的现象。而特定的故事情节之中,又不能缺少这些形象或行为。京剧为此创造了一整套恰倒好处的绝妙办法来。照理受过戒的僧人,应该都是光头和尚。但是在戏中的和尚正面人物,一般都头戴蓖庐或僧帽,如玄奘、法海等。或者扮成带发头陀的模样,如鲁智深、杨延德等。他们原来都应该是光头和尚,因为头陀比光头美观,而且更具有英雄气概。只有小沙弥才由小丑应工,光着脑袋的。如《西厢记·游园》和《金山寺》中的小和尚。女性出家是尼姑,一般都戴僧、尼便帽。年轻美貌的主角,却是带发道姑的打扮,如《秋江》中的陈妙常和《思凡》中的色空。尽管在《思凡》中的唱词,明明写着“落发”二字。而且尼姑与道姑,一是佛教,一是道教,两种宗教本不应该混淆的。但是京剧舞台上却以美观为准则。梅兰芳对色空这一角色的扮相,也曾慎重考虑过,为了美化舞台形象,他最后还是坚持采用了道姑的扮相。裸体形象,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是不雅观的,主角更不宜裸体上场。有时按情节来说,角色应该是裸体的。但也是为了舞台形象,并不裸体上场。如《将相和》中廉颇,《鱼藏剑》中的专诸,他们在“负荆请罪”和“刺王僚”中都应该是赤身露体的,而《击鼓骂曹》中的弥衡,在唱词里明明白白说的“赤身露体”,但这些人都是穿着箭衣、记大带登场,代表赤身的。梅兰芳在《太真外传》中,十分大胆地表现杨贵妃沐浴的场面。当然,他不可能赤身露体来表演,但也确切地展现了贵妃香汤沐浴的情节。暴死,原是狰狞可怖的景象,《打金砖》与《伐子都》两出戏中都有这种暴死情节,演员作了一连串跌扑的身段,最后一个“硬僵尸”动作倒下,充分表现了他们精神分裂与垂死挣扎之情状,又不失舞台动作之美。自刎,是惨烈的结局,《战太平》与《霸王别姬》都是以主角自刎作结局的,华云与虞姬都以极优美的自刎姿势之中定格,为全剧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赢得了观众的同情和敬仰。上吊自尽的形象比较丑恶,舞台之上尽可能避开观众的视线,如《斩经堂》中吴汉之母的悬梁,安排在幕后。《桑园会》中的罗敷上吊,必须在明场,因为她被抢救复活之后还有戏,不能下场,因此就用一条长绸围上脖子,比拟上吊而亡,避免了瘮目的形态。《玉堂春》中的苏三含冤收监,打作死囚。按理她长期监禁,一定是蓬头垢面。但苏三出场,却是蓬头而不垢面,面部依然是那么鲜亮。所谓蓬头,也仅仅是散出一绺头发而已。这一绺散发,以写意手法,点到为止,告诉人们她己经是蓬头垢面了。再说《起解》中那一付鱼枷,是高度浪漫主义的艺术处理。通常行枷是笨重而肮脏的刑具,怎么可能有那么美丽的装潢呢?可是观众接受了它,欣然让这个漂亮的女犯配上这付漂亮的行枷,否则,反而觉得太对不起这个可怜的蒙冤女人似的。疯癫与醉酒,也属于一种丑态,在外国戏剧舞台上从来不作为正面歌颂的形象来表现的。而在中国京剧《失子惊疯》与《宇宙锋》中的疯癫表演,却成为尚小云与梅兰芳的艺术精品,被保留了下来,观众无不为他们的艺术创造所倾倒。尚小云深厚的水袖功夫在剧中得到了充分展示,令人兴奋不已。梅兰芳在《宇宙锋》中表现抓花容破相时,以三指蘸胭脂色于面额上抹了三道红痕,表示三道血迹。按理说在脸上抓破三道口子,血流如注,其形象一定是十分狼狈难看的。然而此时舞台上的“疯婆”的面容,虽然多三道血痕,看似异常,但形象并未破坏,倒具有一种特殊的美,而剧情中所要求的破相效果,却又表露无疑。醉态,也是一种丑陋形态。但是在《贵妃醉酒》与《太白醉写》之中的表演,又成为醉态美的典型,不仅国人从中获得了美的享受,也使外国人为之倾倒。

横躺睡卧是京剧表演中所禁忌的,一般表现睡眠,或是进入帐帏,或是作坐眠式,即以一手支头,倚桌而眠。如《捉放曹》中曹操便是这样入眠的。唯《三岔口》中任棠惠与《打店》中武松是横躺在桌上的,这是为武戏表演特定需要而设计的。当年盖叫天为了设计这个姿势,费尽心机,从一尊醉罗汉的塑像中获得启发,而后创造出这个外表松弛,实在警惕的潇洒卧姿。

古代男性都束发,束发散开就显得狼狈,甩发便由此产生。将士战败或者身入囹圄。便拖着长长的甩发,作出种种无可奈何或者垂死挣扎而衍化出来的动作。甩发虽长,但不凌乱,浑身的穿着仍然是整洁的。若要表现衣冠不整,通常只需掖上衣襟,穿蟒袍的则将衣襟挂于袍带之上即成。女性则系上长腰包于外,形同朝鲜的长裙,双手反撩裙角,就有衣着不整洁的感觉。《法门寺》的宋小娇和《断桥》中的白素贞皆如此打扮。男子外系长腰包,加上头巾包额,就是病容。包头象征头疼,腰包象征身子畏寒虚弱。即使是病入膏育、气息奄奄的重病号,也只是如此。如《白帝城》中的刘备,《洪羊洞》中的杨延昭,他们最后都是“死”在台上,但是并没有“卧床”,就是这种装束“坐死”的。

人物面部形象塑造的脸谱艺术,是京剧艺术的重要门类。利用线条与色块作面部造型,是十分独到的艺术手法。根据人们对色彩的心理感受,结合人物面部的生理结构,巧妙地刻画出各种人物的不同特征、性格,甚至其命运遭遇。这种概括与夸张手段,实在使人折服。白色以及浅亮的颜色,有种前进的感受;黑色或者深暗的颜色,便会产生一种后退的感觉。按这种规律进行花脸的面部刻画,用黑色描绘眼窝、鼻窝等凹陷部分;以明亮的色彩涂抹面部的突出部分,以此强调面部特征。《断密涧》中的李密,他的眼窝后面有一白圈,中间有些短线,形成灰色调子,缩短了眼窝的长度,宽阔的脑门中间有一条赭石的浅窝,极细的眉纹,显得脑门很大。因为他带的是黪满,呈灰色,因而以灰色勾鼻窝,两颊涂深赭石。按明亮前进,深暗后退的色彩规律,远看此脸,活脱是个骷髅的造型。虽然此人有着黄钟大吕的声腔,也掩盖不了他行将就木的悲剧命运。曹操的大白脸,极端夸张。白得如同粉壁,毫无血色,强调了他冷酷无情,好象连体温都没有,令人可怖。最有特点的是司马师,此人不仅品行凶险,又生得一副非常丑陋的面相,左眼下面长了一颗毒瘤,不时渗出脓血,使人恶心。京剧为他设计了一个脸谱,左眼窝不完整,下面留出小圆,画上红、黑点、线,象征血水往下流淌。红色是鲜血,黑色为结痴。在他的黑满左边,有一绺红胡须。表示从毒瘤中流下的血水把胡须都染红。意思到了,点到为止,其形象并不狰狞恶心。

丑角在颜面中间画上白色的“豆腐块”,使人感到他五官比较集中,在白色上面画上眼睛,对比过分强烈,反而不显眼神,产生一种目光短浅的形象效果。《钓金龟》中的小张义给画了个黑鼻子,那是顽童的标志,因为不爱清洁的小孩,脸上最脏的部位是鼻子。杨香武与时迁都用白色勾出尖尖的鼻梁,显得十分聪敏机灵。

通过这样的种种处理,在舞台上避免一个“赃”字,把最美好的形象留给观众。无论剧情如何复杂,人物类型如何多样。历代的表演艺术家为给人们一个清净、美丽的良好印象,花费了多少心血!

2003年10月25日,合肥全国首届高等院校《京剧选修课》教学研讨会发言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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