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彭旅闻:现代诗活化石(下) 2020年第75期(总558期)

彭旅闻:现代诗活化石(下)

张嘉谚

诗魂飘零

而今,彭记得的他最早的诗,差不多都是读小学四年级时写的。如这一首《安徒生童话》读后感——

读《皇帝的新衣》

明明是太阳下赤身裸体,

却要歌颂皇帝的新衣;

不是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口,

谁敢揭开这公开的秘密?

1955年

十余年后爆发“文革”,他才发现自己这首诗写得很贴切。

这种眼光,顺便也看透了奴化书写,当他读到***的《百花齐放》时,便写了《花儿的怨尤》——

有个瘪三把我们涂得大煞风景,

园丁、花迷都离开了我们;

那支臭笔硬拉我们去讨好主子,

强迫我们像他一样无耻地卖淫。

我们生生世世离不开大自然的土壤,

我们从生到死都讲究干干净净;

厚颜无耻的政客与我们三生无缘,

蝴蝶蜜蜂才是我们的伙伴知音。

王家鸿(右一)、罗莲(中)、张嘉谚(左一)2013年9月25日在普屯坝草原

只有天真无邪,才会口无遮拦地揭开众口噤声的公开的把戏;唯有赤子之口,才会无视专制极权的穷凶极恶,轻蔑其让民众恐惧和迷信、苦难与无奈的游戏规则——

妙策

浓荫覆盖的森林,

供养着上窜下跳的猢狲;

看那自命不凡的嘴脸,

生就巧取豪夺的才能。

它们攀附、勾结,

硕果、嫩枝,随它们采摘;

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却把它们奈何不得。

我倒有个妙策,

足以对付这群朋友,

就怕你心慈手软,

到头来不忍心下手。

——放它一把大火,

连那森林烧掉,

乖乖,树叶间的贵人,

必定鬼哭狼嚎!

1962年

而今看来,这种对荒诞现世的单纯隐喻仍有生命力!然而作为诗人,无非是率性写作,表示他真实的爱憎罢了。

这位内心为自由、平等、博爱等人道主义理想充盈的诗人,自有直击狂热世间的冷峻与清醒——

那么疯狂的口号!

那么失控的人群!

那么作死的狂歌!

那么卑劣的灵魂!

祖国啊,

你可有冷静的思考?

你可有智慧的人民?

你能让生灵们哭诉?

你还珍惜高贵的英灵?

1967年

今天回望,此诗前四个“!”充满了清醒意识到的社会人物事象,句句是孤胆斗士精准的投枪!后四个“?”透视出对于一个种族自陷文化灾难的深邃慨叹,句句是一介智者傲岸的质控!一声“祖国啊”,诗人对于时代动乱的一腔悲恸之情已不可遏止地流露出来,忧国伤生,蕴含着孤卓良知对时代乱象的毅然担当!精简有力,易于上口,是彭的诗写特点。此诗上下两节中的对比,最具诗性张力!如“情辞”对比:疯狂-冷静,失控-智慧;情象对比:狂歌—哭诉;意辞对比:疯狂的口号—冷静的思考;意象对比:作死的狂歌—生灵们哭诉,卑劣的灵魂—高贵的英灵等等,既是特指而又富于内涵。

国家不幸诗家出!何况置身于“大革文化命”狂潮中血肉神经为其牵连的诗想者!先知的诗性如炬如火,高屋建瓴地洞察一个种族因专制极权造成人为的自身戕害!诗人彭旅闻对独裁与愚众的合力造罪,那么明白地表达了他的严峻感受与痛切思考——

致祖国十四行

祖国啊,我担心你悲苦的命运,

我不忍心看你暗淡的前程;

到处是屠杀,焚毁,

再没有值钱的生灵!

祖国啊,魔鬼在放肆地狞笑,

冤魂在无助地呻吟;

思想被锁上了镣铐,

正义在这里沉沦……

祖国啊,这里只有志士流淌的颜色,

这里只有喧嚣扬起的灰尘;

这里没有扼云的壮汉,

这里只剩下学舌的小人。

祖国啊,你已病入膏肓,一厥不振,

什么时候啊,你才重建文明?

1969年

(原注:这是一首从死神手中抢出来的血诗!)

“祖国啊”,向来是诗人的口头禅!只不过一般人熟悉的是效忠式的赞美;而敏感的诗人置身于某种泛恶语境的折腾之中,将颂扬的腔调改换为痛心的悲叹时,多半是透过欢乐的浮沫看到了败相,要不就是历史的动乱时期到来了。这些沾着血迹的诗句,依然从悠久的岁月穿越而来,向后人明明白白彰示着诗性精神不屈不挠表述的真理。令人惊奇的,是半个世纪的风生水起,尽管诗潮更叠花样翻新,哪怕今天的诗人觉得这样的诗写毫无技巧可言,当时代需要直指人世、直面人性、直捣人心,我们才会发现率性诗写的独特魅力——

你们尽管纵情享乐

朋友啊,你们尽管纵情享乐,

陈年老酒在你们杯中不停地翻腾泡沫;

你们高声喧嚣、叫骂、歇斯底里的狂笑,

灌得烂醉如泥、不知死活。

我寡居独处,不羡慕虚浮的欢乐,

沉思中已把岁月蹉跎;

那些飞逝而去的爱恋和眼泪,

追求和希望的心,却没有冷漠。

1965年

无聊的会议

你们谈论得热烈又认真,

我却沉思默想,安安静静;

因为你们天资敏锐,

我却生性十分愚蠢。

只有这堆火使我关心,

它燃得天花乱坠;

坐在这儿真有几分福气,

它慷慨地赐给你瞌睡。

1966年

张嘉谚(右一)、彭旅闻(中)、王家鸿(左一)

正因其诗感透明,才能如此月光朗照,无碍地穿过岁月的迷乱尘埃面向后人,无须多猜地令人心动!这即是诗性精神的真谛。它永不过时而总是生气勃勃!这种抵抗话语钳控直击社会症象毫不伪饰的诗,网络诗场的浮萍败沫岂可相提并论!

价值寻思

笔者发现,彭老昔年之作,竟然与“诗性正治”倡导的精神完全一致——

风和日丽的春天,

花儿就要开放;

这是它们的权利,

不管大地允不允许。

一到金风送爽,

花果四处飘香;

这是勤劳的喜悦,

不是上天皇恩浩荡。

——《卷首颂》1962年

花儿的权利,也就是人性绽放美与爱的权利——凭什么要“大地”的允许?秋天花果飘香,属于劳动的结果,若归功于“皇恩浩荡”,岂不荒唐?!

榉榉和佳佳的雪景照

那清澈幼稚的眼神,

惊喜这晶莹洁白的世界,

但愿伪装下的原野,

像孩童的心地一样可爱。

1976年

这即是“诗性正治”的愿想:以可爱的“童心”去化解被污染被伪装被丑恶被糟蹋的世界!让人类的生活“还原”,返回到它原初的自然无邪!若依政客与庸人的世故看,这是幼稚可笑的。然而,为什么诗人总要倔强地表达这种愿想,甚至“虽九死而未悔”(屈原等);或慷慨赴难(嵇康等);或慨然长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等)?

彭旅闻这样一块活化石,折射出一个人类至今相当严重的现象,本文暂且称之为“怨仇扭结”。

我们看到,率性诗人与政客庸众总是相互不买账,而且时起冲突的。结果是,在现世权势中始终处于弱势的诗人不断地吃苦受伤受损,严重的受害受难殒命;然而在思想话语上,诗人又始终是强势的,必然要对思想话语始终处于低劣的政客庸众给以打击和贬斥!纵观人类文化史,这种二元对立沿演至今,已成恶性循环;最终造成人性优化的障碍!能否寻找到某种出口,突破人类自身这一自相伤害的困境? “诗性正治”将试图予以探索;这个“问题”,是否值得思者与诗者们重新寻思?

民间独立思想能够与某种良性体制合作,打捞地域历史文化遗迹,《金海百合》的办刊取向是值得赞赏的。这一“免费赠阅”的“内部资料”,在其“民间文本”栏目之“发黄的诗页”中,还有另一些隐态诗歌,亦可圈可点,成为后人难得的研究原材。没有相当的“问题”意识,不可能掘发写于20世纪“文革”之前从未面世的如许小说、诗歌、评论等文学文本,为“中国当代隐态写作”提供第一手研究资料。

彭旅闻(右)与诗人王家鸿(左)在普屯坝山顶

彭旅闻是贵州地域当下出土的又一位真实不虚的隐态诗人——就凭他自由诗写的年代之早,就凭他那因诗受难的人生经历,就凭这位诗人诗写至今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作品。这位诗人的诗歌写作已有60余年,至今未公开发表诗作出版诗集,堪称“当代中国诗歌活化石”。这是一位远离诗场名利纷扰的标准式中国隐态诗人;其诗写情思独卓,内蕴针讽骨力;以此已然跻身于伍汶、林昭、黄翔一类自由诗写的先驱者队列,成为共和国流行诗潮中又一位特立独行的自由诗者。他那罕见的良知与诗性精神,为中国当代自由诗歌写作注入了令人钦佩的血质与韧性;为后人重写中国文学史提供了难能可贵的客观佐证。

     至于自由诗写的价值,先驱者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自信:

我的后代,将会

建立起这样一位诗人的青铜塑像,

他将高高地挺着胸脯,

站立在古老而又苦难重重的老祖国的土地上。

用他坚强的意志不屈的精神

散布着自由和人权的神圣思想

……

绝不让小暴君吆咋着他卵翼下的乌合喽罗

前来侵犯;

绝不允许狡狯的巫师们到此重作无耻的宣扬。

只让酷爱自由的人们向我们走来,

共同走往人类千年来向往的地方。

在那里,没有权势与暴力,

在那里,没有恐怖与屠杀;

在那里,只有平静和安宁;

在那里,还有爱情和希望……

——伍汶:《诗人的青铜塑像》(1956年)

鹰隼啄食了你的心肺,

铁链捆束着你的肉身,

但你的灵魂比风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坚韧。

——林昭:《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

那一天啊自由,你来到人间,

带着自信的微笑高举起臂膀,

于是地面上所有的锁链一齐断裂,

囚犯们从狱底里站起来欢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万为你牺牲的死者,

都会在地底下尽情纵声欢唱。

……

而那些带着最后的创伤的尸体,

他们睁开的双眼也会慢慢闭上。

那一天,我要狂欢,让嗓子喊得嘶哑,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还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还是在死者的行列里,

我的歌永远为你——自由而唱。

——林昭:《海鸥之歌》

诗人说,我的诗是属于未来的,

是属于未来世纪的历史教科书的。

——黄翔:《火炬之歌●开篇题辞》(1969年)

这条人迹罕至的山道,遭惹越来越多的游人;

别看时下是崇山峻岭,一晃眼就会宾客盈门。

眼前拥挤嘈杂的闹市,转过背也许就死气沉沉;

好多芳草丛生的废墟,当年不也是灯火通明?

——彭旅闻:《这条山道》(2011年10月19日)

现在看来,共和国初期有作品留下,且经受得住时间洗刷的隐态诗歌写作,至今发现的仍是少数;特别是50年代有自由诗作幸存的,迄今为止,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尤其珍贵。后人要无愧于心,就要发掘,要去发现,最好拿出真实不虚的作品出来实证,以充实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由诗写的艰难开篇!

2013年6月12日端午节初稿于安顺

6月15日三稿

(完)

· 作者简介

张嘉谚(老象):生于1948年2月。佛教居士。教授。诗想者、诗学理论家。1978年考入贵州大学中文系,主编社团民刊《春泥》,参与13所高校创办《这一代》民刊;1980年主编大学生诗刊《崛起的一代》,推动“崛起”新诗潮的独立开展。始终关注当代“隐态写作”,掘发评论“活化石”诗人。近年持守“独立、自在、责任、包容”的学术品格,致力于中华现代本土基础诗学理论体系构建。其诗文与文艺论评、诗学理论散见于海内外网络与报刊;有诗学专著《凝视中国自由文学》《中国低诗歌》、漫文随笔《泥尘与星光》等出版。

2020年9月


值班编辑:王辉伦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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