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
韭
文 / 酸枣小孩
下午做事情累着了，晚饭时想喝点酒以解乏意。算是一种“破例”——自打身体不好了后，就被严令禁酒了。所以家中备酒并不多，目力所及者只有两瓶，一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还不曾开封的干红酒，一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买来已经开封的威士忌。威士忌并不好喝，口感直辣，又不回味悠长。以前没有喝过，也不知道正宗的威士忌是怎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正宗的威士忌是怎样的喝法——据说是加冰的。村上春树写《杀死骑士团长》里面的“我”住在山顶的房子里，每天晚上都要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听他最喜欢的爵士乐。
爵士乐我也喜欢听，只是不甚懂得，就像威士忌的好我也不甚懂得一样。我在不甚懂得的情况下连续喝了两顿威士忌。第一顿喝是在常温状态，第二顿喝是在冰镇状态，除了温度的变化，口感似乎并没有多深刻的差异性，或者真的是需要加冰的。
我喝着威士忌，啃着辣鸭脖，这样不伦不类的搭配，吃起来自觉也是心里有愧。忽然便想起一件往事了。
当年还住在小店镇的时候，有一天兄长有事过来。那时节年纪还小，不懂得待客之道，中午吃饭时也没备菜，请兄长吃着饺子喝了两瓶啤酒，惹得他满肚子怨气回去了，从此便成了一个“话梗”，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哈哈笑一阵子。后来知道了一句未知来路的歇后俗语叫“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后悔当初没以此来安慰心灵受伤的兄长大人。
饺子是个好东西，尤以韭菜馅为最。这是我小时候的认识。小时候少吃饺子，逢吃饺子必是年节。吃饺子也是少吃韭菜馅，多吃萝卜馅。乡下人种菜，多是萝卜白菜，产量多，收成好。种韭菜者少。大约是因为韭菜产量低，又不好养活。偌大的一块菜地，几十户人家，韭菜地也只有四五席的样子。四五席韭菜地里，有一席是大爷家的。
大爷家的韭菜地不在整个大块菜地里，而是单独在他家麦地地头崖下开垦出来的。大爷在种菜上特别擅长和用心，尤其是在种韭菜上，简直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有一次我在旁边观摩他伺弄韭菜，他说，割韭菜要用磨得锋利的镰刀溜着地皮割，这样正好使得韭菜茬隐藏于土层以下，不暴露于空气中——暴露于空气中是不好的。为啥不好呢？我问。会被氧化，影响韭菜的再次发育和生长。
我看着大爷割韭菜。镰刀过处，青嫩的韭菜突然间就齐刷刷地与土地分离开来，再也看不到它们的出处。一摞摞韭菜摆放在地头，它们的根部有湿润的水分渗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韭菜特有的引发人食欲的香气。我的口水涌出来，忍不住就去抓了几根韭菜捋一捋吃将起来，新割的韭菜混合着清新的田野气息，吃在嘴里咯吱咯吱响。我吃得正欢，被弯腰在地里干活的大爷听到了响动，他扭转头看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大约是没有怪罪，并默许我偷吃的意思，于是我嚼得更加欢畅了。
一席地的韭菜终于被大爷小心谨慎地割完了。该施肥耙地了。耙地之前先要施肥。韭菜地施肥必得是重肥，所谓重肥就是大粪也。大爷说，只有这样一茬一茬的韭菜才能长得茁壮鲜嫩。我嗯嗯地点头，鼻腔里灌满了隐隐约约的晒干的大粪味。
耙地用的是一只铁筢子，铁筢子是和钉筢子不同类的农具，它更细长，经常的用途是拿来搂杂草树叶，因为它着力轻，耙韭菜地正好，伤不到韭菜根。
大爷轻轻地认真地一行一行耙完了韭菜地。
眼前的韭菜地已经看不出来是韭菜地了，它被一层薄薄的肥土覆盖着。平和而安宁。过不了几天，新一茬韭菜就又破土而出了。
后来，我家院子里也开辟了一片菜园，里面种了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辣椒各式家常菜蔬，除此之外，父亲还特意辟出一席之地专门来种韭菜。可是这一席韭菜地自始至终都长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细毛秃”——稀稀拉拉，细细软软，跟大爷的韭菜地差得太远了。我们家也从来没有用这块地的韭菜来吃过一顿像样的饺子。
倒是长大离家之后，每次回去，母亲都要包一顿韭菜肉馅的饺子来为我接风洗尘，仿佛不如此便不能表达她内心的舔犊深情。
仿佛她本来就知道韭菜自古就是情深之物。仿佛杜子美和杨少师是与她隔了千百年时空心意相通了似的。
杜子美在人生离乱动荡之际，与阔别了二十余载的故人重逢，得到了平易而又温暖的招待——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并由此诞生了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佳作。杨少师则是因为昼寢乍起饥肠辘辘时恰得友人相赠一盘韭菜花，而这韭菜花大约也正是他非常之喜爱的，心内感谢之情不禁要溢于言表，便随手写下了一篇流传千古的书法名帖。
可见韭菜真是个好东西。它不但好吃，还深情。它是一切可爱事物的引子，也是多情者之间必不可少的传媒。
己亥年农历的五月末，夏至节将近，菜场上的韭菜苔已经出现了一段时日，很快就可以看到开得白灿灿的韭菜花了。韭菜花最妙的吃法便是制成韭花酱了，是一种清爽得直逼肺腑的鲜辣滋味。吃火锅，拌面，炒鸡蛋，或者干脆直接就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大馒头，都是绝妙的口感。
去年的时候，有朋友从老家带回来一罐腌制好的韭花酱，送了一点给我，佐了几次餐饭，滋味尚可。不如婆婆腌制得好。婆婆从前在济南住，每年夏天都要自己做韭花酱。早起跑到市场买回来当天新鲜的韭菜花，择洗干净，放进蒜臼里捣碎，装进阔口的大玻璃瓶里，放适量食盐，还要放进去一些苹果碎，和捣碎了的新鲜的青色红色小米椒。盖严了瓶口腌制三五天就可以吃了。这样的制酱方法是婆婆的独家秘方，吃起来有一种非凡的美味。是我的最爱。
我想，韭菜于我的意义，大约是复杂而又深奥的，它兼有着美食和美学范畴的双重诱惑。穷我一生，怕也是难以摆脱的。
从前还住在小店镇的时候，我也曾设想着要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辟出来一块韭菜地，以实现平生的夙愿。也曾憧憬着如那卫八处士，安宁地守护着一席绿葱葱的深情，静候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雨夜来访，我好趁着这恰当的背景去为他剪一把春韭。
做如此冥想的时候，正是一个春日的上午，我膝上摊着一本书，守坐在一席青蒜地头，看着那细细的流水漫过一棵一棵的蒜苗，流向菜地的纵深处。
院子的上空，寂寂的暖阳照拂着，使我陷入了一场似是而非的幻梦中。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民刊《向度》主编。独立出版人，策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