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
袁福成||江苏
如果说人生是一次迭宕起伏、风雨兼程的旅行,那么,出生之初获得的,便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父母妻儿虽相濡以沫、同舟共济,但在旅途之中总会有人陆续离开。即便是陪伴你旅行时间最长、走得最远的夫妻,告别这个世界的时间也有先后。人世间,常有夫妻俩海誓山盟,虽未同生,但愿同死。然而,夫妻双方,总有一方会提前“下车”。如何做到不留或少留遗憾,携手走好最后的旅程、做好最后的陪伴,几乎是人人必须要面对的残酷现实。
2016年9月底,因直肠癌复发去北京求医的老伴,被剧烈的疼痛搅得无法安眠,这是癌细胞广泛扩散并深入骨髓的不祥之兆。去北京协和医院再作CT检查,进一步证实老伴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我们夫妻间生命的最后旅程,已十分残酷地提前到来。
北京有孩子的小家,盐城有我们共同的老家。我们必须在北京的去留之间作出艰难选择。
继续留在北京,医疗条件优越,孩子也在身边。回到盐城老家,医疗保障条件虽不及北京,但老伴的父母、兄弟及我们共同的亲朋好友都在。北京的医疗条件再好,对老伴而言已毫无意义。回到老家,当下交通便捷,孩子们随时可回老家看望。留在北京,老家的亲朋好友不可能全部来京探视。在老伴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和老家的父母、兄弟及亲朋好友们再见上一面,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乡情、亲情、友情的温暖,虽无法治愈老伴的疾病,但能疏解疾病带给她的痛苦,能慰籍她病后脆弱的心灵。
叶落终要归根,带老伴回盐城老家,成了我此时心中的执念。我和老伴携手来京,一定还要携手回家,绝不能把她的生命留在北京,绝不能让老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留下遗憾!
离开北京,对优质医疗资源的主动放弃,就意味着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一家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可动员老伴离京返回老家的话题始终无法开口,死神正在向老伴步步逼近,事实已直白地摆在眼前,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一家人都在煎熬中慢慢等待时机。
说来也巧,儿子当年新入职中国电信总部,单位决定派他去甘肃挂职,我们遂以儿子即将赴京外挂职为由,委婉地和老伴商量,是否先回老家暂住,没想到老伴很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老伴的心里也十分清楚,生命留给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为了不增加我们的精神压力,她忍着剧痛,强打精神,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相互体谅着。离京的前夜,我和老伴半倚在床头,双手紧握,泪眼相对,一夜无言。
儿子、儿媳专门帮我们买了北京至盐城的火车单间软卧票,联系好直达火车站台的送行车辆,当我挽着老伴的手,共同登上了南下的火车时,久久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缓缓落地。
火车启动,和一直等待在车窗外的儿子、儿媳挥手告别,两行热泪早已模糊了双眼。火车缓缓离开灯火阑珊的北京,阵阵悲凉开始向心头袭来。对老伴而言,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离别,这一挥手,就意味着和北京这座城市的永别!
经过一夜辗转,在黎明时分终于回到盐城老家。在得知我们回家的消息,老家的兄弟姐妹们,早已提前把我们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冰箱里装满了时鲜蔬菜、水果和食品。回到老家的那一天,老伴居然美美地睡着了,久违的鼾声在房间里轻轻地回荡着……
回家的第二天,就去看望分别四个多月的岳父母,此时身患糖尿病、高血压和轻度老年痴呆的岳母,还不知道女儿已身患绝症、病入膏肓(为防止病中的老人经不起打击,我们一直未将老伴患病的事告知岳母)。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激活了老人丢失久远的记忆,岳母用充满慈爱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嘴里喃喃自语:姐姐瘦多了,瘦多了!
由于疾病的长期折磨,老伴的体质已虚弱不堪,作短暂停留之后准备马上离开。在跨出门槛之际,老伴再次轻轻地转过头来,恋恋不舍地凝望着养育自己的年迈父母,这一次深情回眸,却成了和两位白发老人的最后诀别!
回到老家的第三天,老伴重新入住老家的医院。入院前,我在收拾整理入院的行李,联系落实去医院的车辆,老伴独自一人到屋里的每个房间仔细地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用较长时间,把目光聚焦在儿子、儿媳的婚纱照和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上。她深爱着这个家,留恋着家中的一切。这套133平米的商品房,是我们婚后居住条件最好、居住时间最长的房子,位于六层楼的黄金楼层,南北通透,阳光充足,视野开阔。距我的工作单位不足千米,从家门出发到达办公室内,步行仅需七八分钟。房子为一梯单户,有四室、两厅、一厨、双阳台,一卫一浴一玄关。每个房间及配套设施,都是根据生活需要合理设计并精心装修而成,我们在此已整整入住了十二个年头,原本打算就在此安度晚年。这座房子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入住后的第三年,我们唯一的儿子清华物理系本科毕业获理学学士学位并保送直升本校读研,入住后的第七年,儿子硕士研究生毕业获工学硕士学位,当年顺利留京入职并获北京市户口。入住后的第十年,儿子和儿媳又在此房中举办了婚礼。本人也在入住此房后获得市劳模称号并光荣退休。老伴退休得早,搬来新房后不止一次和我说过,就在此房居住直至终老。但也是在这座房子里,我们也历经了大喜之后的大悲。在入住后的第八个年头,老伴查出身患绝症,历经近四年的顽强抗争,已进入无药可治的绝境。此时的老伴,看到房子里熟悉的一切百感交集,她一定在心里无数次问自己,此次去医院后,还能再次回到这个家吗?这一看一瞧,也许就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
入院前,院方告知单人病房已满。在亲朋好友的协调下,院方同意将本可安排三位病人同住的病房,只安排老伴一人入住,空出的两张床位,供我们家人陪伴时使用。病房紧挨着医生和护士办公室,如有急需,确保医护人员可随叫随到。
入住医院时,正值南方的初冬。夜深人静,我独自一人站在病房的阳台上茫然远眺,窗外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窗玻璃沙沙作响。风过之后,树上的落叶成片成片的飘落,除了偶而有一两只蝙蝠在窗前一闪而过,昏黄的灯光下没有一丁点生气,灰色的天空里也看不到一颗星星。再转身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伴,已瘦骨嶙峋、面无血色、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她的生命之树正在渐渐凋零。窗外的树,在来年的春天还会生机勃发,而老伴的生命之树却再也等不到春天的到来!绝望、无奈、无助的情绪阵阵袭来,仿佛紧紧攥着我的心、扼住我的喉,憋得我喘不过气来。眼泪也不由自主顺着脸颊默默流下,一滴一滴无声地掉落在阳台的地板之上,我仿佛跌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值班夜巡医生的轻轻叩门声,把我从极度低落的心境中拉回到现实。痛定思痛,此时所有的悲伤、焦虑和痛苦已无济于事,作为一家之主的我,在我们同命运、共患难的最后时光里,当务之急,该去好好谋划到底应该为老伴再做些什么?
眼下最紧要的,当是迅速确定最佳的临终陪护方案并马上付诸实施。
首先,把医护的重点放在尽最大努力减轻病人的痛苦上。监于老伴病情已非常严重,治疗癌症的药物,除了增加老伴的身体痛苦之外再无任何价值。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也出于对老伴的真情关爱,要坚决避免盲目和过度治疗,不能让老伴再遭受额外加身的痛苦和折磨,十分明确地告知医院和医生,采取的一切医疗和护理措施,均以减轻病人痛苦为主。如遇紧急情况,不进重症监护室、更不作创伤性抢救。老伴的生命既然无法挽回,就必须让她平静、安祥而有尊严地离去。尤其是当她无法为自己作出选择时,健康、清醒的家人特别是丈夫,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其次,和家人协商一致,根据治病的需要和老伴平时的口味,尽最大努力,配合医院提供必要的营养支持。
再次,尽最大可能提供情感上的慰籍。我悄悄地背着老伴,通知平时和老伴来往密切的发小闺密、同学同事、好友亲朋等,请他们分时段前来探望安慰,让老伴心里想着、念着的人尽量都能见到。其间还让儿子、儿媳尽可能挤出时间,从北京赶回老家探视,兄弟姐妹们也按排定的值日表,轮流有序来医院陪床,在老伴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儿子又特地向挂职单位的领导请了长假,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
疾病无情人有情,在老伴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让她在亲朋好友和大家庭的温暖关爱中缓缓走过。
此外,我还悄悄让儿子和儿媳按老伴日常喜欢的色彩和款式,提前为母亲定制了寿衣、在公墓中的阳光明媚之处选择了墓地。
自十一月三日老伴入院,到十二月十六日老伴离世,在这四十三天里,老伴从我挽扶着自主走进医院,到逐步丧失行走能力,历经排便困难、呑咽困难、排痰困难、肺部出血等种种难关,老伴的生命,就像一盏即将耗尽燃油的枯灯,只要有一阵微风吹过,微弱摇曵的生命之光瞬间就会熄灭。十二月十五日夜间十一时许,老伴突然出现呼吸困难,继而出现意识模糊,医生和护士随即组织吸痰和注射抢救药物,经过近一小时的努力,老伴的呼吸逐步减弱,昏迷程度逐步加深,心跳频率和血压也在逐步下降……眼见回天无力,我们随即叫了救护车,紧急护送老伴回家,当儿子抱着母亲踏进家门后不久,老伴在轻轻的自我叹息声中安祥离世。此时,我和儿子依然握着老伴尚有余温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老伴离开这个世界前的一声轻轻叹息,更让我思绪万千。也许这声轻轻的叹息,表达的是对提前离开这个世界的千般不甘和离开家人的万般不舍;表达的是对世事无常的千般无奈和疾病无情的万般无助;表达的是未能为父母养老送终的千般遗憾和未能和家人同享晚年天伦之乐的万般惋惜……
据说,人在临终之际,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虽深度昏迷后口不能言,但凭听觉还能感知到外部世界的信息,她一定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她深爱的的家中。也许这轻轻的叹息声,还表达了回家后的满足和躺在亲人怀抱中离开的幸福……
在这万分悲痛的时刻,两个多月以来一幕幕生离死别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北京火车站挥泪作别、跨出岳父母家门时的深情回眸、重返医院前的百感交集、临终前的轻声叹息……成了老伴告别人生之路上的黑色路标,成了老伴和家人天地相阻、阴阳相隔的冰冷界碑。
老伴的生命气息虽绝,但只要躯体尚存,我的陪伴仍要继续。
老伴短暂的一生,既活得平平常常、简简单单,又活得堂堂正正、充充实实。即便她过早“下车”,我也要让她走得安静,走得风光,走得完美,以简朴而又隆重的葬礼,再送老伴最后一程。
2016年12月18日,盐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内,庄严肃穆、哀乐低回。老伴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大厅两侧依次摆放着亲朋好友送来的二百多个祭奠花篮、花圈。在告别仪式上,老伴原工作单位的领导应邀作生平业绩介绍,儿子代表全家人致答谢词,告别仪式结束时,所有出席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瞻仰老伴遗容作最后告别。当日上午,在永安陵园墓地,按本地风俗举行了骨灰安装仪式。
回到家中后,亲友们陆续散去,孩子们已经回京,我独自一人,在老伴的遗像前伫立良久,心中默念:亲爱的老伴,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三十三个春秋,今生缘分虽尽,但却无怨无悔。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会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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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刋、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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