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年到农家
年到农家
大人盼栽田，小孩盼过年。在眼巴巴的盼望中，年，砸着后脚跟了。
说不清这是第一场雪，还是最后一场雪，在腊月的最后一天，从早上就飞羽飘绒，到晌午大地就肿了一圈，村庄像披着羊皮的老汉，蜷缩在斗牛山脚下，又像独坐寒江的钓翁，坚守在斗牛山湖边。站在暮雪朦胧的院子里，能闻到寒冷的空气中，流动着腊肉、烟花、檀香的味道，先是一丝轻柔的飘忽，撩诱人的味蕾，后来一阵阵浓重的扑鼻，弥漫村庄上空。这种气味，让人在冬天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一种愉悦的心情，还有庄重的肃穆。这时候，家家户户堂屋的条几上，摆放着祖宗的灵牌，画像，或是景德镇烧制的瓷像，先人们神态庄重，目光温和，平静如水。条几下方的八仙桌上，则是用木盆盛着热气腾腾的猪头、猪尾、公鸡、鲤鱼，还有自家酿制的谷酒。三柱檀香，两支蜡烛慢慢地燃烧，岁月一般渐次逝去。除夕夜最隆重的仪式——还年（祭祖）开始了。一挂鞭炮放过之后，先是长辈作揖，大人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态度虔诚，嘴上念念有词，都是祈求平安、富贵之类的话，这时候孩子们是不能乱说话的，否则就会挨一顿训斥。完后，是孩子们叩头，大人在一边教说一些吉利的话，孩子们就嘻嘻哈哈重复着或自编几句求祖宗保佑的心愿。然后就扳“神福”（猪头）、切肉、炒菜，准备吃年夜饭。
为了这顿年夜饭，奶奶和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父叔母从早晨就开始忙碌，他（她）们担水的担水，劈柴的劈柴，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叔父从鸡窝抓出两只已经阉割的金黄色的大公鸡，公鸡脚蹬翅拍，咯咯叫着，极力反抗，叔父用几根稻草拧巴几下，就分别把两只公鸡的双脚双翅勒住，往地上一扔，鸡就动弹不了。然后拉开鸡窝门，放出其它的鸡，随手在院子里撒一把碎米，鸡们都咯咯叫着啄食去了。这时，奶奶已烧好一锅开水，叔叔就开始过年的第一个节目——杀鸡。过年杀鸡与平时杀鸡不一样，要在堂屋八仙桌边举刀，先是拜一下祖宗，再拿来瓷碗，碗里放点盐，杀鸡时，让鸡血流在碗中。接着，把杀好的鸡放在开水中浸泡。这时，我和弟弟妹妹们顾不上玩雪球、打雪仗，都跑来拨鸡毛，挑公鸡脖子上那又黄又亮又软的鸡毛做键子，其它的鸡毛也不会扔掉，用稻草捆成一束，塞在旯旮里，等卖米糖的进村，兑糖吃。
中午简单地喝些稀粥，就开始煮肉、蒸饭、备菜、上坟、贴对联。大人和小孩各有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奶奶把冬天杀的年猪一个整猪头腌制几天后，就挂在灶头烘烤，猪头表皮暗红，眼睛、耳朵和脖子被柴火熏黑，上面粘满柴草灰。洗刷后，放进大铁锅和其它腌制的猪肉、猪脚、猪肝、猪心等一起用火炖。家里两口大锅，一口炖肉，一口蒸饭。火光舔着锅底，沸水煮着食物，慢慢地，肉汤翻腾，香气四溢。香味从各家的灶间飘出，村子里都是肉香味，加上鞭炮的硝烟味，蒸饭的米香味，人间烟火达到一个最旺盛、最高潮的时候。“宁穷一年，不穷一日。”一年的饥馑、辛劳、期盼，在这个夜晚几乎都得到了回报。
堂兄和我高高兴兴地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上坟祭祖。乡间习俗，大年三十要把祖先们请“回家”，团团圆圆吃年饭。我们一群小孩冒雪向野外走去。党兄用扁担挑着托盆和竹篮，托盆里装着一大块猪肉、一条腌干的鲤鱼、一碗米饭、一杯水酒，竹篮里是香、烛、纸和鞭炮。我们来到距家六七百米的一座叫着“苍下”的坟山，祭祀祖先。山风裹着雪花掴在脸上，身上一阵哆嗦，但我们一腔热血，一股热情，弟妹们互相牵着、走着，从太祖爷太祖奶、太爷太奶、爷爷的坟茔依次祭来。每祭一座祖坟，点燃一对香烛，焚烧一堆表纸，放响一挂爆竹，喊几声“太爷太奶（或太祖爷、太祖奶）回家吃年饭！”冥茫之中，那些驾鹤西归的祖先们仿佛从坟茔中来到人间，望着未曾见过面的子孙们，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孩子们没见过自己的先人，也谈不上悲伤，叽叽喳喳喊完，就转到另一座祖坟。燃烧的表纸，火焰忽大忽小，未燃烧充分的灰烬，带着火烟随风飘舞，好像一只只化蝶的生命。这些黑色的蝴蝶，陪伴着一个个逝去的先人，走在从天堂回家的路上。茫茫的雪野里，都是孩子们或半大小伙子们焚香放炮呼喊声，仿佛大年是这些孝子贤孙们喊来的。
上完坟回到家里，浓浓的肉香直冲鼻翼，让人愈加兴奋。我们就贴对联，先一点一点撕去去年已经褪色变淡的旧对联，然后用竹帚醮着米汤往门上一抹，把新对联往上一贴，再用干净的竹帚从上往下一刷，老屋的大门就亮堂起来。“地增五谷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人勤春来早，地润五谷丰”，尽是大吉大利之词。我们把正门、侧门、厨房、灶台、米柜、猪圈，还有院子里的桃树、梨树都贴上红色的对子或红纸，到处是红艳艳的，喜庆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终于到了“扳神福”的时候。“神福”即煮熟了的一个整猪头，村人把过年的猪首喻为天神赐福，扳神福就是把猪头扳开切块。叔父在祭祀过祖宗之后，就在大木盆里扳那个三十多斤重的猪头，我和弟妹们都围在盆边，叔父把猪的头骨、颊骨、齿骨分开，把肉撕下，然后用刀切成块。叔父切一块，我们就抓在手上吃一块，还把骨头抓在手上啃。经过充分腌制、熏烤、煮烂的猪头肉，香而不咸，油而不腻，醇而不肥，软而不硬，吃得手上，嘴上，鼻子上全都是油。“神福”扳完，我们也吃饱了，到吃年夜饭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吃不下去。大人们还在桌上吃饭喝酒，我们就在一边捡鞭炮、放鞭炮。在我的意识深处，“神福肉”是乡下最美的食物。到现在，我还十分怀念农家那土生土长，原汁原味，腌制烘烤的“神福肉”。就像时光一去不复返一样，现在花再多的钱，也很难买到那种香喷喷的“神福肉”，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美食。
三十晚上的压岁钱，要看年景和家境而定。年景好的时候，也能得到几角甚至几块的压岁钱。先是奶奶从箱子里捧出一个铁皮盒子，把盖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蓝色布包，把带子解开，是一个花色的手绢，打开手绢，就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角、二角、五角的纸币和一堆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有时也有几张一元的。不管男孩女孩，奶奶一视同仁，每人一角或二角，纸币不够，就用硬币来凑。我们就欢天喜地接过压岁钱。有时伯父、叔父也会给我和妹妹一点，父亲也会给堂兄堂妹一些。我们从大人手上接过的，好像不是一两角钱，而是一生的幸福。长大后，我每年挣过几千，几万，总是过手就忘，可奶奶那时给的一角两角，至今还历历在目，甚至那些纸币的颜色，大小还记得清清楚楚。
拜座子年，是年夜饭后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仪式。所谓“座子年”，是这一年那家有老人去世，全村男女都要到这家去给亡人辞年，以表示对亡者的尊重和掉念。这是祖先遗留下来的“死者为大”的风俗和规矩。雪夜的乡村，映着白光，我跟着母亲走出家门，路上不断地有手电、马灯、火把、香火的晃动和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这是村人在成群结伙去拜座子年。我们先到附近的王大爷家，王大爷是秋天作古的，他家堂屋右角摆着白色的“灵屋”。“灵屋”是用竹片和彩纸扎成，一米多高，有点像天宫的玉宇琼阁，中间安放着王大爷的遗像和灵牌，两边飘着白色的纸带，一边写着“王氏大人千古”，一边写着“孝男孝孙敬挽”。“灵屋”下方垫着一条麻袋，供人们叩头用。母亲在门口放了一挂炮竹，再献上一对蜡烛，便在“灵屋”前拜了三拜。接着，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敷衍了草地拜了几下，主人就招待我们坐下喝茶吃点心，旁边的八仙桌上有瓜子、蚕豆、冻米糖。主人给我拿了一块冻米糖，然后，我们又匆匆到下一家去拜座子年。村上有三位老人去世，我们拜了三家的座子年。村人在这些人家进进出出，相互打着招呼，尽管是给亡人辞年，却都没有一点悲痛感，见面说说笑笑，相互问候，讲着祝福和吉利的话。拜座子年，其实是一种表达对故人怀念的仪式。
守夜的习俗恒古不变。除夕夜吃饭、关门、开门都要放鞭炮，孩子们尽情地玩耍，最用心的，就是在院子里寻找未点燃的爆竹，捡着后，就点着一支香，一个个放鞭炮，有时故意往人堆里丢一颗，把人吓得一跳。母亲开始翻箱倒柜，找出给孩子新做的或比较新一点的衣服，准备孩子大年初一“亮相”。父亲和伯父、叔父围着火盆磕瓜子、喝茶、抽烟、聊天、续香，等不到关门的鞭炮响起，我们的磕睡就来了，一个个上床睡觉。
凌晨，不知那家开的头，村庄上空就有几声爆竹炸响，声音尖历悠远，接着热锅炒豆子，噼噼啪啪响成一片，爆声追着爆声，烟花压着烟花，电光把黑夜撕碎了，从门缝射进来，屋内就有闪动的光线。正在睡眠惺松，忽然更加激烈的爆竹声在堂屋响起，叔父披着衣服起来放开门鞭炮，硝烟漫进卧室，钻进鼻子，就有点呛人。我索性起床，穿起母亲昨晚找出的新衣服，人就精神了许多。此时，堂兄和弟妹们也都起来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玩。雪早已停了，昨晚的雪花被风刮到墙角边已经凝固，像一条白色的地埂，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沙土。我们把爆竹插进雪堆里，用香火点燃，“呯”的一声，炸出一个窟隆，雪水和泥水溅在身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奶奶已在灶间忙碌。正月初一早晨吃面条，昨天晚上准备好了手擀面，摊在筛子里。奶奶给堂屋条几上的长明灯添了菜籽油，又点燃一对又粗又红的蜡烛及三束檀香，摆上一蛊米饭和一杯水酒。然后在八仙桌上摆上糖盒，糖盒里分别放着瓜子、蚕豆、冻米糖、“猫耳朵”（面炸食品）。这不是给自己准备的，也不让孩子们吃，而是招待今天来拜年和串门的客人、邻居。不过，我们还是会偷偷地抓几粒瓜子，或拿一片“猫耳朵”放进衣兜里。
上午是拜年和辞年。拜年，是晚辈给家族长辈行作揖礼，主要是对老人。奶奶是黄氏家族的长辈，辈份最高，左邻右舍和家亲后生都过来给奶奶拜年，奶奶一上午几乎是笑着还礼，嘴上“好、好、好，”“坐、坐、坐，”不停地招待晚辈们。辞年，仍然是重复着昨天晚上的仪式，到老人去世的人家拜座子年，祝愿故人新的一年在天堂安祥。这时，我就和堂兄及邻里小伙伴结伴而行，母亲和伯母、叔母一起走。小孩子们把拜座子年当作游戏和串门，一会儿就拜完了。大人们就非常庄重，到一家作完了揖，还和主人聊一会家常，说些安慰和祝福的话，没有一两个时辰，在村子里是拜不完座子年的。
最壮观的拜年活动，还是在下午。有亡人的家族，凡是没有出五服的家亲，分成男女两支队伍，穿着孝衣，或披件白大褂，到村里挨家挨户回拜，以致谢意。亡人的儿子走在前面，披麻戴孝，后面一簇人跟随，蜿蜓百十米，走到那一家门前，高喊一声“拜年啦！”众人跟着一起高喊，双手握拳相揖。这家主人赶忙在大门口握拳还礼，回应着“拜年拜年！”男队刚过，女队又来，有的年轻媳妇抱着或牵着孩子作揖。这种作揖和回拜，都是在笑哈哈的气氛中站着进行。回拜的人越多，队伍越长，说明这家人丁兴旺，家族和睦。有时几支队伍交叉混杂一起，拜年声，感谢声响成一片。村人在拜座子年中，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紧紧地凝结在一起，人间烟火，人间礼节，人间亲情，在互相拜谢中越来越浓。
那一年，我的堂祖父去世，我才上小学，初一下午回拜的时候，队伍绵延到一里路长。我披着一件白衬衫跟在后面，一边放着鞭炮，一边喊着“拜年啦！”爆竹的“通通”声在村庄上空回响，好像给堂祖父打开了通往天堂之路。
这是六十年代鄱阳湖畔后黄村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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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福林，1953年出生江西省鄱阳县，1969年底参军，1997年转业在九江市教育局工作。在部队历任战士，干事，秘书，科长，政委（团），从事过新闻，宣传，行政等工作。在地方任市教委纪检组长，市教育局副局长，江西省政府教育督学。退休后担任九江市教育学会会长，九江市心理学会会长。作品有《实践与思考》《军队仓库工作人员职业道德》《消逝的乡景》（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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