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蝉味,蝉之命运 / 杨才琎
蝉鸣,蝉味,蝉之命运
文/杨才琎
太阳才从山顶上露脸,知了已在洋槐林里嘶声嚎叫了两个钟头。如果不是我晓得这声音是从它腹腔下发出,一定会以为它有不可解的冤屈,非得这样呼号着求青天大老爷作主了。洋槐林包围着院子,蝉声又包围着洋槐林,似乎有千万只,有无数只,四面八方,无边无际,都浮在嘈杂的声浪里。
我作了个打算,等夜半起来,打手电筒上林子里去,一定能见到知了猴儿从泥地里打个洞钻出来,慢悠悠爬到树干上。需得手脚麻利些,把它们都抓进小桶里,在水里淘洗干净,晾干了,拿油慢慢煎到焦黄酥脆,咬一嘴,满口生香,拿来下酒,妙不可言。
想当年,我也在星级酒店滥竽充数过几天厨师的,而今大约在矿上呆得太久,口腹饥贫,不管见什么东西,总想着是否能吃,这德行,倒像个遭过荒年的人。
这古怪东西,第一次吃是在神木,一家东北人开的大排档。当那个珠圆玉润的老板娘端出这么一盘面目狰狞的东西,着实吓了一跳,盘中的知了猴也就二十来个,且都对半剖开,八十一份,算下来,半只也值个四块多。因它这样贵,便是咬着牙,我也要试上一试。早先安康兴安市场路口上,常年有两辆自行车,各驮着个油黄的竹筐,那里头,总攒着一堆黄澄澄的蚕蛹,顶上点缀着几节红辣椒。安康以前有两家很有名的缫丝厂,听说那便是蚕蛹的来处,如今这缫丝厂销声匿迹,蚕蛹却天天每日不断,实在让人大惑不解。
我总记得什么时候吃过炸蚕蛹,味道还算不错,想得次数多了,就成了一种执念,就像怀念奶奶做的腊肉皮炒豇豆,怀念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怀念光脚丫趟过的东沟水……
可兴安路口的蚕蛹仍在卖,六块钱一斤,我接过那一袋黄澄澄的小虫子,卖蚕蛹的小媳妇变成了老大娘。二十年啦,一切无恙。
蚕蛹油炸过,加干辣椒花椒、葱白大蒜生姜,干煸出来,闻着似乎比记忆里的香,但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异味充满整个口腔,记忆里那美好的滋味瞬时溃散。--有些回忆最好永远是回忆。
我后来想,蚕虽然可以吐出华丽的丝,但它终究是吃树叶的虫子。而蝉,“餐风饮露,不食凡物”,注定非比寻常,那么蝉蛹比蚕蛹美味,是不是也是一种证明?
我们东沟里的蝉,个头通常瘦小,奏起乐来却十分婉转,可以起很高的调门,拉很长的颤音,且能有明显的主副曲,虽然它们总奏同一首曲子,而高潮部分听起来又很像是很急促的喊“你要死~~你要死~~”但曲子与曲子之间,又可形成二重奏、三重奏……直至无数重奏。如果听的人心情不烦躁,还是蛮有意思的。
我们那时候,完全不晓得蝉蛹的美味,又不曾在意它如何破蛹成蝉,只常去捉那正高亢奏鸣的演奏家。捉住了,掐去一半翅膀,看它在地上吱吱呀呀转圈。有时它逃脱了,还不忘往空里撒几滴尿。听人说,若叫知了的尿洒到脸上,必会生又黑又丑的麻子。因这缘故,母亲总阻止我去捉它,但我脸上终究长了几颗麻子,大概就是不听管教的报应。
而那种个头庞大的黑蚱蝉,东沟里并不常见,偶尔听见它别具一格的大嗓门,能叫人精神一振,但很快它又飞到别处去,空留余音。而往蜀河里的闾关铺,稻田边全是白杨,黑蚱蝉整日在树梢里高唱,姨母家的表兄妹们总约我去树上捡黄亮透明的蝉蜕,卖给街上的中药铺,五分钱一个,有时仅换一颗糖,但我们玩得那样高兴,个个被晒成河里的石头一样黑,有时跳到河里洗澡,还可有金黄的黄颡鱼可以捉。可现在,他们都在哪儿呢,天南地北,三五年也难见上一面。大概田边上的白杨都已经老去,再也没有透明黄亮的蝉蜕,也没有金黄的黄颡鱼,多么令人怀念的地方,只有日渐老去的姨父姨母。门前那座弯弯曲曲的小木桥,不知还在吗。
我突然间就失去了许多岁月,回忆起来,好像都是昨天。
夜里躺在床上,耳边仍是一片蝉鸣,我知道,那都是幻觉,这时间,树下的积叶里,有许多蝉蛹正奋力爬着钻出泥土,爬树,爬树,一直到高高的枝头,赶在天明之前,脱去旧衣,换上一双可高飞的翅膀。它告别黑暗的地底,终于迎来阳光,这是一生中短暂的高光时刻,它要不停地纵情高歌,直到最后那一刻到来。
它们也不易,数年等待,只为那一刻。若在黎明来临前丢掉性命,着实冤枉。突然觉得捉知了猴儿是件挺不道德的事,虽然它油炸了那样美味,不吃也罢。
作者简介:杨才琎,陕西旬阳一乡村农民,矿上务工,所有的业余时间给了读书与写作。有长篇小说《蜀河口》即将在陕西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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