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
对身边的儿女视而不见,对逝去的故人念念有词,妈妈总是在阴阳两个世界徘徊,肉体和我们在一起,魂魄却在另一个世界游移。
妈妈96岁了,身体还硬朗着,腰不躬,背不驼,只是她脑子里常常产生一些幻觉,神秘不测,奇怪异常。医生告知,妈妈这是得了海默尔茨综合症,一旦开始,无药可治,只能缓解。缓解的办法就是顺着她,尽量不刺激她。
我退休后,接过了妻子的商店业务,照管老人和孙儿的事情,主要由妻子负责,她很贤淑,细致周到,耐得婆烦,在照顾老人方面,费尽了心血,千方百计缓解妈妈的病情。只要妈妈乐意,就让妈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用之人。每天陪她散散步,保持适当的活动量。照顾她烤柴火的习惯,停烤天燃气,在室外烧柴火。她一生热情好客,喜欢热闹,就请街坊邻居有空常来陪她说说话,让她感到不寂寞。一日三餐,做到营养、软和、可口。
我们已使用天燃气多年,家里并没有木柴存下,只好我既管商店,又照看老人,妻子抽出时间到附近山林里捡柴,捡一次可以烧两天,好在树林里的干柴可以随便捡。有一次,妻子把妈妈带到树林,在林外烧一堆山火,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要留一个大柴不准砍断,她要亲自扛回家。最后那个大柴只好请过路的熟人帮忙扛回来。
妈妈烤着柴火剥豆子,来陪妈妈的邻居很自然地帮着剥起来,我们却悄悄告诉,这事要留给妈妈做,因为豆苗不多。妈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头脑不清楚了,勤劳本色却不丢,念叨着要砍田岩,踩秧草,放牛。为了妈妈有事做,妻子把她带到附近农田里转转,也真的帮熟人扯黄豆,栽油菜,妈妈看着劳动的场面,心里就舒坦。妻子向农户要点黄豆苗、小豆苗回家,让妈妈一粒一粒剥豆子,剥豆子还真有镇静一时的功效。
妈妈常常闹着要回家,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回哪个家,因为她在好几个家都住过,但无论在哪里住过,老家才是我们的根,我们理解妈妈这是想老家了。陪妈妈回老家住些日子就成了妻子的心愿。老家院子二十多年无人居住,天井、道路、街沿都杂草丛生,水电不通。妻子回去接水管,拉电线,打扫院子锄杂草,铺设床铺,购置盆盆碗碗日常用具,这是重置一个家呀。虽有众多邻居帮忙,也忙了四天才可入住。带上油盐米面,由儿子开车送妈妈和妻子回老家。妈妈人缘极好,乡亲家家都送来蔬菜鸡蛋看望,陪妈妈说话,回忆与妈妈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虽然妈妈说话总不着调,乡亲们也乐意顺着她的思路去应答。妈妈高兴了,说起话来也神釆飞扬,还讲些古今穿越,残缺不全的故事,引来笑声朗朗。可是一旦大家离去,妈妈就失魂落魄,还是闹着“要回家”。
“儿子白养了,你们不孝,还不准我孝,婆婆妈妈昨天一齐死了,都不准我去烧个纸钱,我的命好苦啊,婆婆妈妈好惨啊”。妈妈坐在商店门口放声大哭,引来众多赶场的人观看,不少人跟着流眼泪,还有人对我说:“你妈的婆婆妈妈一齐死了多惨啊,你不让她回去说不过去哟”。虽然是好心,我却感到十分委曲,妈妈说我们不孝是糊涂了,这些正常人却信以为真。一连多天,妈妈都要回娘家奔丧,告诉她婆婆妈妈去世多年了,这些真话反而会使她发怒,让她更伤心。转而给她说我们都要去奔丧,等车来接,她才安定一些,看来善意的谎言还是不可缺少啊。我们拿定主意,天气晴好的时候就跟着妈妈走。可是妈妈并不轻装而行,要背着枕头、被子,说办丧事有客人,要拿被子给客人盖,我们说:“东西有车拉”,她才同意取岀被子枕头,背兜说什么也要背着,就这样她走到哪我跟到哪,小时候跟着妈妈走的幸福情景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回现,只是岁月无情,角色已经互换,从前是妈妈对我负责,现在是我对妈妈负责。心中的忧伤由然而生,我已经65岁了,儿子与我的这种角色互换大概不会太久了吧。“喂,你身强力壮的不把背兜背上,咋叫那么老的老人背呢”?从二楼窗户上传来责备的声音,打断思绪不说,还冤枉人。
天下着雨,室外无法烧柴火,妻子打燃天燃气炉子,请街上几位老大妈帮忙陪伴妈妈。妈妈神惶不定要回娘家,王大妈一直拉着她的手说话,另几位老大妈随时打园场。吃过午饭,再也把妈妈留不住了,她甩开老人们的手,很快上了公路,妻子急忙跟上,外面风雨交加,二人任凭风吹雨打,看着妈妈在风雨中颤巍巍的背影,着实令人辛酸。这也引来路人的指责:“你们把老人整在雨中淋,打个伞嘛”。这话真不客观,不是我们把老人整在雨中的,公路上车来车往,需要随时拉着妈妈,单手拉老人容易摔倒,必须双手扶着拉,打伞需要后面的人追上来才行。走到离家五十米处的一个店铺,门口敞棚里烧有柴火,妻子说:“到娘家了,去烤火吧”。火堆旁有很多年轻人,都忙着让坐位。妻子委托那些年轻人照看一下,回家烧来姜糖水给妈妈预防感冒。喝水后,妈妈指着一间房子说:“这房子是我修的,腾出来我要住,今后我要在这间房子里终老归山”。妻子急忙给房主道歉,房主说:“老人家,没事”。
星期天,儿子回来了,开车由妻子陪着送妈妈回娘家,一则满足妈妈心愿,二则让妈妈拜拜祖坟,看能否去掉脑子里那些虚幻的东西。二表哥一个坟一个坟地带着妈妈拜,重点介绍了妈妈常挂在嘴上的婆婆、妈妈、哥哥三座坟,妈妈逐个坟认真地磕头作揖,在外婆坟前还大哭了一场。回屋坐下,大表嫂、二表哥两家摆上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妈妈坐下就说要走,问她要走哪里去?妈妈说:“回娘家”。
很多时候,妈妈分不清白天黑夜,白天在睡椅上咪一会儿,晚上就没有磕睡了,几个晚上都说婆婆妈妈来了,要去接客,妻子怕她感冒,叫她睡着,自己去接,到门外站一会回来汇报:“外婆外祖不来了”。妈妈肯定地说:“说好的,要来”。又要亲自去接,妻子只好把衣服给她穿得厚厚的,陪她来到商店门面,打燃炉子取暖。妈妈坐着,眼晴却向门外看,时不时大声与人对话:“哦嗬,就来哈”。“看,看,请了好多客哟,婆婆来了,妈妈来了,左老妈子(妻子母亲)来了,王现珍(前弟媳母亲)来了,张淑芳(前弟媳)也来了,有十几桌”。尽说些故人的名字,这么多鬼魂聚在一起,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据说这些场景只有将近油枯灯灭之人才能看到。即使你不信有鬼,有魂魄,你也得佩服那些虚拟的场景何其逼真哦。妈妈要岀门去,因为酒席是摆在大街上的。外面寒气逼人,我们无论如何不让妈妈出去,妈妈急了,拐棍在地下杵得咚咚响,一个劲地打门打东西。一连几个晚上,妻子都没有睡成觉,我要换妻子陪妈妈睡一晚上,妻子说:“你再感冒了,我服伺两个人更加辛苦”。就在这天晚上,妻子把妈妈扶上床睡下,自己躺下刚闭眼,就听到窗户响,睁眼一看,妈妈不穿衣裤站在桌子上开窗户,问她干啥,她说:“开门出去接三姐”。幸好及时发现,三楼上要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妈妈为我们操劳了一生,养育两男三女,在那食不裹腹的年代坚持要供五个子女上学,仅这一个举动就功德齐天,为子女的一生打下了良好基础。妈妈有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只要念得,念到哪供到哪”。而这个供字的背后却是满满的辛酸和劳累。妈妈利用当饲养员的机会,完成集体放牛积肥的任务外,没白没黑地挖疙瘩(树头),我们房前屋后总有疙瘩堆成山,有人来买,一分钱一斤坐地卖,父亲用斧头,铁塞把树头劈成小块,背到三十里外缺柴的杨村场卖,可卖一分八一斤。再扯些柴胡,挖些白合,砍些荆条,靠这些办理书学费,妈妈不知要比常人辛苦多少倍。妈妈却很高兴:“幸好我嫁到了山上,要嫁到条件好的地方还供不起娃儿念书”。由于父亲当队长忙于集体事务,连耕耙自留地都成了妈妈的事。
妈妈已病入膏肓,甚至把儿子叫哥哥,人都不认识了,还牵挂着二儿子的婚事。那天,妻子照例在门外烧柴火,街坊多人前来陪伴妈妈。妈妈见有一中年妇女,就认定她是二儿子的女友,反复说:“将就我还在,把事情办了”。半夜也不睡,满街找二儿子:“把结婚证扯了”。其实弟弟再婚多年了,弟媳常来看望她。只是前弟媳早逝,老人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如今她的精神世界里还存着那份扎心的痛。
一到傍晚,妈妈总说要放学了,娃儿们进不倒门,没有饭吃。我们知道她是想两个侄女儿了,两个侄女从小失去母亲,由婆婆一手带大,直到高中毕业才没有陪伴。妻子打开大侄女的视频:“蓉儿,婆婆想你了,说你没饭吃,要给你煮饭”。容儿看着,一声“婆婆”过后就泣不成声。妈妈顿时有了一刻的清醒:“是蓉儿啊”。蓉儿前几天才回来看过她,蓉儿给妈妈说:“我在绵阳上班,有空了就回来看你”。妈妈“哦、哦”答应。放下电话,问题又来了:“蓉儿有饭吃,敏儿呢”?为了子孙,妈妈总有千千万万个放不下,无论有多大的病痛,溶入到妈妈每一个细胞的亲情都不会消减。
妈妈是痛苦的,因为她心里总是装着许许多多无中生有的伤心事,然而无论妈妈多么痛苦,很多事是不能完全顺着她的。就说换洗衣服吧,她拒绝,说是想把她一身衣服剮完你们穿,拒绝也得换洗。她要在大公路上行走,她要跳崖,她要钻刺棘林,她要在汽车底盘下睡觉,等等反常举动,都得及时制止,一制止妈妈就着急发怒,对制止的人又骂又咒,骂你不孝,咒你短命。这样的情形随时发生,照料的人除了紧张劳累之外,还要承受多大的委曲啊。
好心的朋友说可以给妈妈吃点镇静药,我们却有格外的当心,当心镇静着,镇静着,妈妈就不回来了,96岁的人,本来就命若游丝。也有朋友推荐敬老院,我和弟弟一直排除这个选项,那样的选择实属无奈,没有亲情的管护总让人不放心。即使不得已请保姆,妈妈也不能脱离我们的家庭和生活,请来的保姆也必须是和妈妈感情深厚的人。
最近连续传来两起令人痛心的噩耗,邻近和妈妈一样病情的两位老人以不同的方式驾鹤西去。一位老人半夜岀门跌倒,伤得很重,抬回家不几天就痛苦地离开了人世。还有一位老人下午离家未归,二十多天后才找到腐烂的尸体。妈妈也是最后一程路了。前几天,弟弟开车来接妈妈去他那里,临走时,妈妈拉着妻子的手说:“你们好哈”。妈妈走后,这句话时时在我们耳边响起,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们托人锯来一车柴,准备春节妈妈来我家烤柴火,我边下车边暗自悲伤,不知妈妈还能不能来我家烤柴火。怎样才能让妈妈这最后一程路走好呢?我想可不能把我们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她,而要设身处地从老人的角度去着想,不是我们满意就好,而是老人满意才好。平日里,给老人买点东西,给点钱,是很容易办到的事,重要的是当老人需要时能及时出现,做到心中有数,始终如一。在病中,看望老人一两次或多次,是很容易办到的事,重要的是端茶喂饭、接屎倒尿、洗头、洗脸、洗脚、洗衣服、理发、剪指甲、翻身体等悉心照料。人去后,隆重悼念,烧钱挂纸,是很容易办到的事,重要的是要孝在生前,不留遗撼。不管照料妈妈有多大难度,都是子女天经地义应做的事。我和弟弟两家都准备好,陪妈妈走好最后一程路,孝到最后一刻,愿妈妈活过一百岁。
文章到此应该结束了,而我却意犹未尽,还有一个呼吁,对在老人面前尽心尽责的人和事应该多些理解和鼓励,少些不知底细的横加指责,因为已经很委曲了再受委曲,太伤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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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伟民,男,1979年2月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三等功臣,退伍后招考为公务员,爱好文学,有消息、通讯、散文、小说百余篇被报刋杂志和电台采用,曾兼任《广元日报》社特约通讯员,《剑门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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