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罗张琴：早餐里的人生
客居北京，学习，一个人在一家早餐店吃早餐，瞧见一副生动画面。
画面中，有静物般的桌子，桌子上的小绿植多像是写给春天的一首诗。褐色的陶瓷小罐挨着墙头依次排，倘若打开，甜酸辣咸的百味人生定然会扑面而来。一个年轻女人端坐桌前，双手托腮，对她男人嫣然浅笑。男人快门一按，笑容定格成永恒。
一个人，生活在别处，看爱顾盼眉眼，很容易就感动。忍不住夸赞女人美丽的笑来：“笑，真美。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味道。”
“谢谢！都是他，非得说每天帮我拍张笑脸。唉！”女人有些羞赧又有些落落寡欢的一声长叹，敏感的我很是有些好奇：明明满满幸福，为何隐匿忧伤刻骨？
一声长叹，也重重落在了男人心里。他温柔地揉摸她的黑发，说：“好好得又叹气，犯傻了不是？人家说的没错，你的笑，真是好看。我要天天帮你拍，今后天天看你笑。”满腔怜爱，令旁观的我，深深动容。有一层水汽在她眼里泅散，黑瞳里的阳光，快要滴下来。
真是巧，我与她点的餐居然一模一样：一个驴肉火烧加一款砂锅冬瓜。
“这里的驴肉火烧，滋味很不错！”我边吃边向她示意。而她的情绪似乎总不高，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男人接过话茬：“我老婆最爱吃驴肉火烧了。以前，在家乡，我们几乎隔一天就要去同一家驴肉火烧馆吃早餐。”
“哦，家乡？那你们到北京，旅游、工作还是学习？”我随口一问，不曾想竟问出一段关于这对年轻夫妇疼痛悠长的光阴来。
几个月前，怀着孕的女人突起怪病，莫名其妙全身使不上力，全身肌肉也开始萎缩，双腿支撑不了身体，双手连碗都端不结实，接二连三打碎。凶狠的病魔，不仅毁了珠结三月的孩子，夺了女人的健康，还刺伤了一个家庭的幸福未来。变故猝不及防，生活一地狼藉。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说翻脸就翻脸，眨眼间，似乎就要将人生所有的美好带走，将拥有的一切毁灭。
他的未来需要她的参与才算圆满，她又如何忍心了结生命，丢下他孤独存世？他们变卖全部家当来到北京，希望可以联手打败病魔，战胜命运，跑赢时间。辗转各大知名医院，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个人扛起人生的全部重量，排长长的队，挂许多个专家的号，见各种表情的医生的脸。她以巨大的坚忍承受着肉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吃各种药，打各种针，接受各种类型的治疗。世间平凡而又坚贞的爱情大体如此，世间相濡以沫的婚姻大体如此。
“真的想，寂寞的时候有个伴，日子再难，也有人一起吃早餐。虽然这种想法，明明就是很简单……”刘若英的《当爱在靠近》是她最喜欢听的歌。病中，她边听边唱，歌声触动他的心弦：一起吃早餐，多么微小的一个心愿，多么普通的温情需求，今时今日，却已是如此艰难，难以实现。他发誓，只要情况有转机，她能走动，以后的人生，他每天都带着她一起，将天南地北的特色早餐逐一尝试。
驴肉火烧很香，我竟难以再咽。
我一直很喜欢在孕育万千种开始的早晨里，为家人做温心暖胃的早餐。
稀饭馒头，豆浆油条，牛奶面包，肉丝面条……尽量不重复。时间充裕的周末，还可以更细致些。或将香蕉用榨汁机打碎，燕麦经沸水泡软滤出，齐齐倒进盛了酸奶的壶子，加坚果仁、葡萄干，搅拌成别具滋味的燕麦香蕉奶昔；或将丝瓜切成五厘米长、一厘米宽的段状装盘，加枸杞、蒜蓉放汽锅上蒸熟。
食物备齐上桌，家人围坐一起，热气腾腾享用，极具家的仪式感，也确认了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餐毕，一家人相互告别，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全体都有了迎接每个新鲜日子万马奔腾的最好状态。
偶尔，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早餐来不及做，看着行色匆匆的他裹挟人群中间，像没人关心的“流浪汉”，顿感失职，内疚得很。尤其看到俩孩子背着书包，手握牛奶、往嘴巴里塞路边摊胡乱买来的各种食品时，母爱潦草的罪过感更加强烈。
如今，离家千里，谁为他们做早餐？
他给我看手机里她的照片，全是笑意盈盈的各种特写。他说，人生初见，她最打动和吸引他的就是那张笑脸，无限宁静，无比甜美，纯真又性感。
的确，她的笑散发着动人的光芒。手机中，生活的窘迫、存世的艰辛、病痛折磨的苦楚与惨烈是一览无余的拍摄背景，唯有笑容，依然绽放出好好活着的绵绵力量。
我以为那些笑容足以睥睨所有苦难，助他们赢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没有。她的肌体能量在药物的作用下，确实慢慢恢复正常，能下地走了，能简单动了，但医生说药有巨大的副作用，一方面恢复她的肌能，另一方面却迅速损坏她的其它脏器，实在是以透支生命的形式来维持活动的能量。原来，死神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愈加靠近。她，时日不多矣。
幸福、健康、安宁，人人都想得到，疼痛、疾病、不幸却也是人所不能避免。当死神被上帝诡异的手残酷引来，医生宣判死亡之吻即将到来，人要怎么办？除了坦然面对，人类别无选择。
晨曦中，我所见到的“笑脸”，从来都是他们抢占先机的一着，他们在未雨绸缪：既然死亡无可避免，那么好好珍惜，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一起吃早餐，一起了心愿，每天拍下爱的瞬间，定格她最美的笑脸，不惧不怕不留遗憾。如此，将来即使在她的一个不小心的转身之后，他所托无人，他还有温暖的回忆。回忆，能填补心灵的创伤，是慰藉一生的良药。
水声溢过砧板，像夏天的阳光在清洗树叶。再去那家早餐店，我在心里轻轻一问，别来无恙，现世安好？
死亡是人类的宿命。总有一些事物，要远去，要更替，总有一些人要先离开。或许没有人真的畏惧死亡，我们只是不甘于死亡。不甘，是心中的遗憾太多，有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做，有太多的爱来不及说，有太多的可能性在未来无法实现。来日不方长，凡事要趁早，珍惜眼前人。
是的，太多的人和事，只是一个瞬间，便已白云苍狗。
亲爱的，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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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就读这篇》回顾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水利作协会员。著散文集《窗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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