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帕蒂古丽:记忆的侵犯
记忆的侵犯
帕蒂古丽
他的目光那么专注和坚定地看着我,好像要拔出多年前在我身上撒下的一些钩。从他熟悉的问候语和看我时用力的表情,我能感受到,他和我在相逢的同一时刻,我们一起紧紧拥抱了过去。那个被称为“记忆”的奇妙东西,骤然飞临我们头顶,栖息在我们紧挨在一起的肩头,在我们之间倏然滑落,化成深秋的雨水,洒落在我们的眼眶和脸颊。
无数死亡的记忆复活,掺杂着重逢的喜悦,就这样他紧紧拥抱了我,这个少年时代的见证者,也深深地拥抱了他自己。
这个年龄的男人,拥抱我和拥抱自己同样需要勇气,少时那些记忆给了他这一刻的勇气。紧接着他颓然地丢开我,似乎那股勇气一下子抽离了他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抛下一般,他愣在院子里不知所措,有些惊异地看着我,似乎在惊异我如何从天而降,惊异刚才的那股突如其来、冲破世俗的力量。
我明白他目光坚定,是因为只有这样的目光,才能集聚足够的力量,穿透那么深重的岁月,调动那些久远的记忆。
我眼前闪过一个镜头:在他家的羊圈里,他让五岁的萨吾列和七岁的我,还有六岁的古丽尼沙为他挠脊背,他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强壮,肩膀宽阔,膀大腰圆。
童年的我,连同那个羊圈里的气味,还有他油腻的脊背上的体味,一下子紧逼过来,白花花的脊背在黑暗的羊圈里让人眼花缭乱。
我没想到,自己还保存着这样一个镜头,也没想到这个镜头,会在几十年后再见到他时显影,我有点慌乱地看向他。
我有点晕眩,羊圈里的那个镜头,恍然是梦。
他有点奇怪地对我点头说:“铁辽喀孜就是我,我就是铁辽喀孜。”
从我有点疑惑的目光中,他似乎看出了一种怀疑,像是在对自己做一个自我肯定。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把过去那个青春年少的铁辽喀孜,和现在站在我面前苍老的铁辽喀孜连接在了一起,他的话像是为了让我和他一起,认领几十年前那个镜头。
铁辽喀孜的语气,让我确认羊圈里的那一幕真的发生过,一个小伙子,把三个年龄加起来跟他一样大的女孩关进羊圈里,逼着女孩们为他挠痒痒,他背对着我们,两条胳膊搭在羊圈凸凹不平的墙壁上,很享受地轻轻呻吟。
他只是发出低微的呻吟,他用声音侵犯了我们的耳朵,除此以外,他对我们没有做任何侵犯的动作,他可能还没有学会该如何侵犯。
他不会知道,此刻,这件往事突如其来,侵犯了我的记忆,那声音和镜头,竟然储存在我的记忆里那么久,只是为了在再次遇见他时显现出来。
铁辽喀孜穿着短袖衬衫和棉马甲,站在无遮挡的院子里,他的衣服和暴露在冰雨里的胳膊被淋湿了,他浑然不觉地说:“没错,你就是大梁坡的那个小小的古丽,你没有变。”
尽管我已经年过半百,可在他面前,我确认地点点头。
他被无边无际的冰雨包围,我想把他拉回来躲避一下,让墙壁为他阻挡一下冰雨。我知道,我们无法阻挡记忆的侵犯,就像无法阻挡漫天的冰雨无边无际地降落下来,我和他花白的头发,都被记忆的冰雨淋湿了。
爬犁
她从外婆家走了出来,矮矮的,像外婆家低矮的烟囱。穿着胖嘟嘟的棉衣,脖子缩得像只小狗熊。她呼着哈气,越走越近,朝着这边的沙枣林走过来,她曾经看到给大舅舅送埋的亲人路过那片沙枣林,妈妈站在那里,用头巾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动。那是初夏,沙枣花的香味包围的初夏。现在是严冬,四处白茫茫一片,只有雪片寒冷的气味。
她拉着一架小爬犁,一直朝着沙枣林这边的小沙包走过来。雪在她的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响。她的嘴上不再有哈气,外面冰冷的空气吃掉了她嘴上的哈气。他拉着爬犁上了很高很高的雪坡,她认得那个大雪坡,夏天是一座沙包,大舅舅的双拐,就被孩子们埋在沙包边缘的沙子里。大舅舅满脸眼泪粘着沙子,眼睛上都是红血丝,他的嘴巴哭得干裂出血。
她希望在雪坡下面看到大舅舅陪着她。夏天大舅舅在这里陪她玩沙子,现在他躺在沙枣林后面的墓地里。
她眼睫毛和眉毛上结满了霜,雪娃娃一样,一次一次的把爬犁拉上雪坡顶峰,怕在爬犁上,呼啦一下子从坡顶俯冲下来。她爬上滑下,滑掉了整整一个上午。
太阳从坡顶滑向沙枣林的时候,她似乎看到大舅舅拄着双拐,立在沙枣林下看着她。除了他,似乎再也没有人陪她在沙坡边玩过。
她那么熟悉大舅舅拄着双拐的站姿。她玩爬犁的时候,他却不能来陪她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白色的大雪坡,像一座巨大的坟。
她从小被外婆娇惯,大舅舅也总是保护她,可小舅舅不怎么待见她。他喜欢跟她抢东西。小舅舅跟她一起去沙包上滑爬犁,总是让她给他拉爬犁。坐在爬犁上的总是他,他一个人滋溜滋溜的滑下去,让她帮他把爬犁拉上来,然后他坐在爬犁上,滋溜滋溜滑下去。她站在寒风里,看着他一次次像飞一样滑下去,她看呆了,感觉雪中的爬犁像长了一对翅膀,载着小舅舅飞下雪坡。
舅舅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把爬犁藏起来。这一天,外婆和小舅舅、外公都出门了,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她偷偷把爬犁从仓房里拉出来,拉到了雪坡上。
谁也没看到,她像一个长了翅膀的小雪人一样,从雪坡上飞下。雪在她四周飞溅,她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幻想着地上的雪都变成甜甜的白砂糖,飞进她嘴巴里。
小舅舅滑爬犁时,嘴里总是含着从大队商店里买的橘子味水果糖,坐爬犁没有她的份,水果糖更没有她的份。她看着爬犁在雪里飞,水果糖的气息和雪的气息搅合在一起。
她期待小舅舅能给她玩一次爬犁。她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雪地上的雪也没有变成白砂糖,要吃糖只有外婆大铁锅里的糖稀。用糖萝卜煮啊煮啊,从早上煮到晚上,糖萝卜就变成了糖稀。每次,等外婆把糖稀煮好了,她也在外婆的诵经声里睡着了。
熬过糖稀,一连几天,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她的嘴巴里也是糖稀的焦糊气息。小舅舅不喜欢这种气息,只有小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外婆才会给她做糖稀。她一直盼着小舅舅出门,外婆好给她煮糖稀,吃了糖稀,再偷着玩小舅舅的小爬犁,让雪坡上散发出糖稀的味道。
她虽然没有吃到糖稀,却拥有了一次滑爬犁的机会。整整一个上午,她很满足地从雪坡顶上,坐着爬犁一次次地往下滑,沙包是她的,爬犁是她的,雪中的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尽管那个爬犁,只属于过她那么一个上午。
事隔隔几十年后的冬天,走过外婆家原来的房子时,我又看到了那排沙枣林、那个大雪坡,看到了她在北风里,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小脸蛋。她侧着小小的身体,用冻红的双手紧紧地跩着拴在爬犁上的麻绳,在雪地里吃力地往前走。
我看到她的孤独,一个孩子童年的孤独。
我一下子认出了她,她就是五岁时候的我自己。
原载《大家》杂志2017年春季号
帕提古丽,笔名帕蒂古丽。女,维吾尔族。出生在新疆沙湾县老沙湾镇大梁坡村,现就职于余姚日报社。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已经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隐秘的故乡》、《散失的母亲》、《思念的重量》,长篇小说《百年血脉》,获得“北京市优秀长篇小说”、“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北京市优秀图书奖”,“第三届向全国推荐百种优秀民族图书”“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提名奖”。
散文《思念的重量》获得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模仿者的生活》获2012年度《民族文学》奖、最佳华文散文奖。散文《被语言争夺的舌头》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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