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孤云：秋天的叙事 | 就读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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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叙事
山中孤云
之一
我跌坐在秋的深处，野草丛生的田埂，这些疯长的野草比稻子还高。在夕阳落山的时候我低着头，我低着头想我的那些远行打工的兄弟们：城市的喧嚣，可比这遍野的蛐蛐，直叫到人心底去。
之二
山坡下，竹林边，一幢古旧的木屋，在小鸡归窝的咯咯声里，缓缓融入淡青色的暮色中去。两个青衣白发的老人，坐在低矮的门槛边，相对无语。
之三
那天，手机突然一阵抖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串声音：“我是国印啊，我出差到遵义，刚从小江处知道你的电话，知道你还在湄潭，我要来看看你”。
于是，上街买菜，煮上好的茅坝米，拿出珍藏多年的老茅台，泡好明前的湄江翠芽，然后，坐在临街的窗口，等，那个分别了一十五年，一直音讯渺无的兄弟，硅质团块般坚硬的面孔，从满山的青灰色碳酸盐岩石中，脱颖而出。
之四
一九九五年冬，忽降大雪，特邀抄乐王老五入山照雪景。
至，饭菜已熟，其时雪白风清，还有些寒冷，遂先进屋饮酒佐谈，交杯换盏。不觉中，从晨至午，五斤余酒已干，出得门来，云开日出，半尺雪渐化，所照雪景亦星星点点也。
之五
黔北光明者，奇人也。偿由站长而校长而主任而教师，头发越长越少，胡子越刮越多，官越做越细，脾气越养越怪。好酒，善书画。每于酒后泼墨，指掌俱用，俄顷，奇山怪石鹰鹭跃然纸上也。旁皆赞之，已举火焚之。复举酒：“干”。
之六
毛细者，本名毛光礼，毛细乃乳名。然不知是毛细、毛戏亦或毛系，兄弟四人，排行老二。住山上，父母早亡，随兄长大。后其兄娶妻生子，搬下山去，两兄弟亦先后去外乡做了上门女婿，唯细仍居山上。时年一大火，老屋尽毁，细避居山洞。每日打石取料，三年，修得石屋数间，且一楼一底。
十余年后，余回乡偶过，见石屋在夕阳之余晖中，孤寂、壮观、略显久远。未见人。
乡中人言，细仍居山上，仍孤身一人。其年已四十有五也。
之七
常与小女讲当年赤脚赤手捉拿穿山甲的故事：某晨，我骑牛上山，刚到山上一个叫荒田的地方，突然草丛摇动，一阵沙沙声响。牛大惊，前足忽然跃起，我顺势从牛背上翻将下来，光着脚跑过去，一看，一只十多斤重的老穿山甲背着一只三五斤的小穿山甲，正呼呼的爬。我迅即抓起一根树枝猛打过去，乖乖，那家伙不跑，倒卷成一团，活像两铁球。于是，我找了些草藤，将这一对精灵绑了，找一根树枝挑下山去。
那些年还饿饭，常吃不饱，更难得有肉吃。遂叫上相邻，拿尖刀将剖了，炒成肉片，狠狠的吃。
女儿已泪噙噙的样子，再一次追问：你怎么不把她喂起呢？你们怎么会吃她呢？
“饿啊，馋啊，但是，现在，我决不抓它们了”,但是，当我无奈的说起的时候，我已经再未看到过它们了。
之八
小时，我们那里的冬天，特别的冷。田里结一层厚厚的冰，我们端了凳子，仰放在冰面上，当船滑。现在，除了冰箱，已多年未见冰了。
那时，山湾湾的水田里，有许多泉眼，一年四季都有水，田都是冷水田，庄稼不好，鱼却多。每每在那些田后坎的石缝缝里，会捉到一种叫乌棒的鱼，身体乌黑、滑溜，却有些笨，因而也还好捉。我们放牛的时候，常常脱了衣裳裤子，光溜溜的跳到田里，去捉乌棒，把稻子踩坏一大块，终于捉了三五条。便拣些干柴，用木棍把鱼穿起来，放在火上烤，没有油，没有盐，一样吃得香。
待回家，饭吃得少些，父母问：怎么今天才吃两碗？便说肚子不舒服，没有饿。因为父母知道捉鱼踩坏了庄稼，是要挨打的。
现在，那些长鱼的水田都成了种玉米的旱地，泉水，早已经干枯了。
之九
平生最大憾事，是母亲病逝时，五岁的我不知道哭泣，站在母亲的灵柩边，只觉得死亡与睡觉相似，过些时间，她就会醒来。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啊，您地下有知，原谅儿子的愚钝与无知吧。
之十
平生最大痛事，是在大学毕业前夜，喝了太多的酒，将苦心收藏的书籍、资料，连同不务正业却惨淡经营的哲学手稿、许多兴之所致未整理的诗文和刻骨铭心而又不能自已的相思，一起失落在远方，便一醉去向另一个远方。没有说一声再见，一去经年，此生再未相见。
之十一
平生最大幸事，是一个被我狠狠揍过并扬言一定要报复的人，在我从远方归来时，因涉黑犯罪被公安抓走;若干年后，狭路相逢，他神经兮兮的，已记不起我是谁。
之十二
拉萨印象
关于西藏，我居然无诗。
我住在另一个高原，我用了三十八年的时间，去挖掘、敲打、参悟那些山峰、岩石、溪流、树木和杂草，连同生长在那块土地上的生灵——如何拥抱此生，热烈、绚丽而短暂的此生；但是西藏，我用两个小时的时间便越过雪山、草原，越过朝圣者匍匐了一生的肩膀，越过雄鹰翱翔了一生的高度，来到了拉萨。
我不是信徒，除了爱、自由、平等及勇敢的德行，我不再信仰什么。
于是，雄伟的布达拉宫在由衷的感慨与惊奇中，让我隐隐生疼：
那些厚实的基石，磨脱了多少老茧（不知是达赖的、活佛的、信徒的还是奴隶的），
巨大的廊柱，压碎了多少肩膀（亦不知是达赖的、活佛的、信徒的还是奴隶的），
光滑的地坪，夯干了多少酥油和汗水（也不知是达赖的、活佛的、信徒的还是奴隶的）——
在这样一个高寒、贫瘠，连草都难以生长的地方，
穿金戴银的佛啊，
高高在上的佛啊，
自在轮回的佛啊，
那些面黄肌瘦，牧着牛羊，将酥油来点灯的人啊，
那些衣衫滥蓝缕，跪着长头，用身体来丈量人神之间距离的人啊，
那些不识一字，只知道不停念叨六字真言，不停地转动着经筒的人啊，
让我隐隐生疼，
让我找不到言语，
让此生茫然他生虚无，
让我从拉萨回来，数月，写不出一首诗。
之十三
西风过湄潭，酒冷江水寒。
且将小炉火，暖透旧时年。
之十四
诗酒无端催人老，瘦骨时常倚风高。
偶忆少年肠中热，放下疑惑便逍遥。
不合时宜的人，不合时宜的语言及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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