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清荣:蜜枣的味道
蜜枣的味道
聂清荣
“鄱阳湖因鄱阳县而得名,鄱阳县因鄱阳湖而扬名。”我从小生活在鄱阳湖畔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鄱阳县芦田乡孤山,因枣树繁多,素有“枣庄”之称。谈起枣树,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从春天开始抽枝萌芽、开花,到初夏结果、盛夏初秋采摘,秋末落叶,冬季傲骨凌霜等等,它的生长过程也伴随着我长大成人。记得儿童时我们常吟“知了叫,枣子黄,你睡踏板我睡床,你吃冻米(方言,即将蒸熟的糯米饭晾干后用细沙炒成的爆米)我吃糖”这句民谣,以此来表达枣子成熟后人们的喜悦之情。平日里,村里人吃得大多是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或蒸熟晒干的)小米枣和枕头枣,而对通过精加工制作而成的蜜枣,这要到商店或门市部方可买到,其味道与家乡的相比自然是有过而无不及。
因我家就住在百货门市部隔壁,记得儿时到了能打酱油的年龄,父母常常派我去帮他们买洋火、打洋油、端盐钵买食盐或香烟什么的,他们都知道价格,事先已帮我算好了账,如说带去的钱不够或找回的零钱有出入,他们必会追问缘由,甚至还会亲自跑去一趟。能帮父母打下手,是儿时的我忒荣耀的一件事。因为跑腿的次数多了,偶尔也会得到父母一两分钱或一两个糖子的奖赏,那是再开心不过的事。没事的时候,我也常到门市部去玩,站在柜台外面或坐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顾客买这提那,也是一种乐趣。
记得有年初夏,我踮着脚尖趴在门市部柜台下好奇地向内张望,偶尔发现:那用透明玻璃罐盛装的蜜枣,是又大又圆,我忒嘴谗。无疑是最近进来的货。恰巧就在此时,有位衣着笔挺的男子当场掏出两元钱购买了一包蜜枣,那人在营业员用纸张包扎之时随手拿了一个品尝,并口中喃喃自语道:好枣!真甜!见那人津津有味吃的样子,我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由自主地口中留下了口水。
当即我回到家里找零钱,也想买个尝尝。父母亲的零钱一般常放在他房间的梳妆盆内,偶尔我也拿个一分、二分,甚至五分的硬币,他们从不追问。当我打开梳妆盆下面的大抽屉,发现有张伍元钱纸币,不觉眼睛为之一亮,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般,一时欣喜若狂。不由分说,我拿着它就往门市部跑去。路上,可又转念一想:如果营业员追问钱的来路,我该怎么回答?再告知父母,又将如何是好?霎时,我的脚步突然凝重起来了。于是,将钱放在右边裤裆内的口袋里,漫不经心的满村子转悠着,不知如何是好。其时,我的一只右手一直紧紧地按在那里,在没人的地方,还不时地拿出来看看,生怕弄丢了。
就在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之时,父亲派人把我和二姐、哥哥三人一同找了回家,追问那伍元钱的去向。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脸一下子涨红到脖子根,低着头,双手下垂,双脚不由自主地弹着琵琶,两只眼珠不时地左顾右盼,窥视着父亲(但又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审判”。
父亲重点追问的对象自然是二姐和哥哥,因为平时她俩都比我玩皮。当即集体训话,父亲面带杀气地说:“这个钱,肯定是你们当中的人哪个拿了,这没有别人!拿了,只要能主动交出来,保证下不为例,我就不追究了。”但是看到父亲那副威严的神态,我哪有主动交出的勇气?
“哇哟!阎王手上出恶鬼!我就不信找不回来!”见没有人交出,紧接着父亲来了第二招:从大到小,一个个来问!当问到我时,我强作镇静,仍然和二姐、哥哥一样,硬着头皮说“没拿”。
“还不交出来?好!看是你们的嘴硬还是我的‘家法’硬?”这时,父亲更加火了。他从堂前东侧的相册架上取下了“家法”——一根“钉关刺”(俗称。一种棘条。因为那枝条上长的刺像一枚枚“小钉子”一般,锋利粗壮,孩提时父亲常用它来为我们挑疖子脓头,我们也常用它做恶作剧:即在路上铺满沙子,每间隔一段距离就将它“栽”下一枚,只露出一点点针芒,然后屏声静气躲在一旁观望。只要路人一旦“中彩”,即作鸟兽散,以此为乐),这是在我等兄弟姐妹不听话时用做惩罚的专用刑具。只要一抽打下去,身上立马就会有数处破皮流血,二姐和哥哥都尝过这个滋味,于我还是第一次。又是一个个“过关”。他手持棘条,咬着牙,先抽打二姐,接着哥哥,再轮到了我,边打边问。见如此造势,我哪敢招供?只得仍旧和二姐、哥哥一样硬起头皮来挨着。尽管鞭打得很疼,但我的头上却直冒着冷汗。
父亲见第三招仍不凑效,又来了第四招:搜身!又是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进行。当搜到我身上时,自然是“现了芦花”!
二姐和哥哥见钱在我身上找到了,他俩都站在旁边瞪着眼睛冲着我直咕嘟,恨不得要咬下我身上的一块肉。
“今天冤枉了你俩。”父亲依次摸了摸当场被气得咬牙切齿的二姐和哥哥的头,表示歉意,“看我怎么来收拾他?”
“跪下!”此时的我心里不再那么恐惧,倒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反而踏实了许多,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我乖巧巧地跪在毛主席像前,心里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等待着父亲所给予的本该接受的应有的惩罚那一刻到来。“小小年纪就竟敢这样胆大包天,那还得了?!”当场,我被“家法”给狠狠地惩治了一番。
父亲发泄了一顿之后,他的肝火也就压下去了,又语气平和地说:“鬼儿(方言,儿子),平时我还夸你诚实,真想不到啊!告诉我,为什么要偷钱?”
平时在父母的眼里我确实是个蛮听话的孩子,如父母亲上畈干活,交代我在家带弟弟妹妹;或上畈之前,母亲将米饭在锅里安顿好,交代我放学回家之后生火蒸饭,等等,我是不折不扣执行的,从来不会因为贪玩而抛之脑后。父亲觉得此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有些蹊跷,故此追问。
见问,当场我就哭着说出了“想吃蜜枣”的实情。这时,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道:“想吃枣子,可以对父母说,但不能偷,更不能撒谎,要做个诚实的孩子!”这时,他又将目光转向了二姐和哥哥,“你们也是一样,听到不?!都在这里好好地呆着,不要走开!”
见父亲起身离去了,二姐和哥哥都迫不及待地对我指责了一番。对他俩无辜受到牵连,我也深感愧疚,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说。
不一会儿,父亲手里捧着一包什么东西又返回了。“不是想吃蜜枣吗?现在你们一起吃吧。”见父亲买来了蜜枣,这时我哭得比以前更伤心了。
这时,父亲慈祥地对我们说道:“万物从小育。这五块钱是小,但是如果把你们养坏了胚,害了你们,那就不得了啦!”父亲那年头在生产队当队长兼带打磨、开碾,尤其是罗磨,他是他师父唯一的传人。翻开父亲的记账本即可得知:那时他每年打磨的纯收入均在500元左右,区区的五元钱对他而言确实是无关大体。
“今天发生的事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做过小孩来,也曾犯过你们这样类似的错误。”说着,他毫不隐讳地又给我们讲起了他童年时“偷”吃的一件往事。
那是发生在父亲十一岁那年的事,时爷爷奶奶早已离世,因生活贫穷,他患病无钱医治,整日茶饭不思,精神萎靡,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了。有次,见村里来了“叮叮磕”兑米糖的,他一时来了食欲,很想吃,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拿去兑换。于是,就背着家人偷了半升大米,暗中跟随那人在一偏僻处兑换了米糖。回家后,怕大人知晓,他又暗中藏好,独自一人慢慢地品尝着。
在那个年头,你可知道,那半升米可是穷人家半天的口粮啊!待到米缸里的米吃完了,精明的曾祖母发现不对劲,就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这次一旦米比往月少吃了一天。看来这日子还要勒紧裤带过啊!父亲一听此话,顿时黯然失色。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但还是被曾祖母觉察出来了,只是没被当场“逮住”而蒙混过关罢了。
“那时,尽管家境贫穷,但你的祖父和伯父对我的管教依然很严。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偷家里以及外面任何一件东西了。可说来也巧,待将那米糖偷偷地吃完之后,我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这时,父亲语音有些梗咽,好像有好多往事一下子冲开了他记忆的阀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稍停片刻,接着继续说道:“那时候是受生活环境所迫,哪像你们现在,要吃要吃,要穿有穿,既饿不到,又冻不到。今天钉关刺抽在你们身上,也痛在我的心上。如果为父放任不管,那将毁了你们终生啊!”
现在我们知道,小时候的父亲就是因为顽皮才挺过来了,否则,他可能早就被“淘汰”了。
“你们现在还小,我允许你们犯错误,也会给你们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有谁下次再犯,当下你们的皮!”
这是我第一次因偷钱受罚,也是最后一次。它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父亲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下,我们姐妹七个得以健康地成长,并终生受益!而今,父亲已离我们远去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聂清荣,男,1970年9月生,江西鄱阳人,公安干警,二级警督,现任鄱阳县公安局巡警大队教导员。上饶市作家协会会员,鄱阳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鄱阳湖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曾编著《雁过觅声——鄱阳墓志铭裒辑》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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