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戈：我非常迷恋画素描时所感受的特定氛围和人物所散发的气息 / 四六文摘

来源天下画院

面对这些已经有些磨损的纸片，我无法平静地看待它们。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们对我的意义愈来愈深远。

素描本身的朴素和直接令人神往，它十分微妙地使画家保持着与世界的联系，并从中显示出绘画的本质。

我对素描的由衷热爱始于少年时代。与同伴在街上或城郊的车马店寻找那些满脸风尘可以为我坐十分钟或半小时画像的农人，令人十分兴奋。我的很多快乐时光是在农人昏暗的房间中度过的。回想起用很浓的粗线条画那些头像，忘掉了时间，忘掉了环境，只是尽情捕捉农人脸上经长年风吹日晒而形成的沉重色调和粗糙轮廓，那种快感是无法言传的。

对于尚未成熟的青年艺术家，素描有更大的吸引力。充沛的热情和艺术的本能通过素描去接触令人兴奋的无限丰富的世界，而并不在意事物之间的界限。

上大学时，我经历了一段白热化的素描训练。当时的教学安排有很大的弹性，上午、下午直到晚间10点都可以进行素描。人体的微妙表情和感官的愉悦，使素描练习摆脱了某种枯燥的形体模仿，改变了基本技巧与对事物的独立印象之间的距离。

记得一天黄昏，我独自走在街上，周围依旧流动着人群，然而，这天人群给我的印象是惊人的，每一张面孔都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平淡, 每张脸都闪烁着独特的光芒。容貌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每个人都拥有着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线条，每个人的形体都按照自己的方向运动，这一切是如此的强烈和惊人，这一切都是全新的绘画意向。

我感到某种欣喜，我知道素描给我带来了什么。在这个领域中我将拥有更高的敏感和控制力，我有能力揭示出普通事物潜在的惊人特性。

我的大学时代正处在思想文化和艺术空前开放的时期，我们的眼光由当时教育的焦点19世纪前移至15世纪，那是一个造型艺术有根源性意义的年代。文艺复兴艺术的宏伟成果以及丰富的表达力，一再地把素描的作用推到了极高的位置。当时的严肃勤奋的艺匠们用素描的方式，研究了极其广博的领域，如世界万物的构造、宇宙的平衡，如此广阔的研究视野和深度形成了一次视觉和感应世界的大发现。素描成了 15世纪艺术的风骨所在。那种对自然、对人的重新挖掘使艺术不断展现新的活力。

文艺复兴对我的影响是十分巨大的，这种影响不仅在于艺术本身，更在于强有力的人格以及严谨的研究态度。

大自然对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我本能地在素描中追寻着对自然的渴望。为此我的每张风景素描的背后都有十几里甚至近百里的长途跋涉。在朋友中我这方面出了名。我渐渐感觉到风景画对天气的依赖，我非常迷恋天气的转换,在这一时刻大自然会显露出不同寻常的东西。日光、风云和整个自然气息的转换是如此激动人心，使我永远感到画家是一些十分笨拙的人。这些素描隔一段时间再看才能感觉到它们的独特价值。

1983年对于我的风景素描是关键性的一年。那年我在锡盟草原看到了十分壮阔的天象，我非常兴奋，每天走得更多、更快也更好。我每天的食品十分简单，主要是一大瓶水和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月饼，但心灵所获得的充实感使我觉得几乎接近了画家的梦。

尔后的几年中，我曾多次去锡盟，但都不曾再见到那样壮阔的天象。或许自然不愿意总让你窥到她的秘密。

对于风景，我永远迷恋那壮阔、辽远的事物；在这一点上我将永远是蒙古人。灿烂的太阳、风、奶茶、歌声和同胞纯朴的身影将永远占据我的心。

画人体素描总是很诱人,上帝赋予人体如此丰富的表情和韵律感，常常令我惊奇。在人体素描中官能性总是感受的中心。我很少去描绘人体本身的比例形态，而总是捕捉最初的强烈印象，这往往更真实、更贴近本质。

我一直在想素描在我的艺术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我的所有的创作都在尽力接近我素描的方式，实现在素描中发现的重要的东西。通过素描我逐渐从古典主义走人了心理分析的领域，并且在这方面获得了感性的突破。我不再是一个学习者，我已经获得了独立的造型方式。

对我来说，人物的面孔永远是艺术的中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总在协调强烈直觉与完美形体之间的关系。往往当我的形体获得体现时，却会在直觉上有所缺憾，而单凭直觉工作时又会在形体上显得力度不足。绘画真是件神奇的事情，当这两方面都做好时，素描会有一种格外的魅力。

从某种角度说，真正的素描家，应该具备一种对于千变万化的形体的特别的迷恋。我总是试图使自己的画笔能够真正触摸形体的滚动与消失，使画出的人物不仅具有人物的性格，更具备形体本身的性格。只有具备了这后一点，绘画才产生了自在的意义。

我非常迷恋画素描时所感受的特定氛围和人物所散发的气息，我追寻捕捉那有形和无形的事物。如果我们具有真正的深度直觉，那么生活本身就会具有无限丰富的暗示，从而产生真正的艺术。

绘画已有数千年甚至更长的历史，更有众多的素描巨匠供我们仰慕。穷其根本，什么是素描的本质呢？我认为是人们对待世界的诚恳正直的态度和坚朝性格给我们这个多变世界留下的真实印记。在众多的艺术技艺中，素描是伟大而朴素的奇观。

附：对话朝戈的素描

朝戈：著名画家。1957年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蒙古族。198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任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

树才：诗人，翻译家。1965年生于浙江奉化。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我是从素描开始认识朝戈的艺术的。朝戈赠给我那本《朝戈素描集》（广西美术出版社，1998年），我不知翻了多少遍，但每次我的眼睛都有新的发现。在素描这个领域，朝戈既敏感，又具有控制力。我觉得“眼神”是朝戈素描人物的灵魂所在，不仅透露出人物的情绪、心境和精神气质，更是朝戈对这些人物的生存和内心的挖掘和发现。朝戈创作的素描已经成为中国艺术界的经典作品。

树才：直接说你的素描吧。你的素描画了两种事物，或者说两种对象：一种是肖像，另一种就是风景。你画了像《南风》、《呼仑贝尔的湖》、《路》、《夏天的云》、《麦田》、《浩特》这样的作品，我看了很受震撼……你用素描的方式表达了大自然里面那种变幻不定的力量流动。你为什么对风景情有独钟？

朝戈：我想把风景这个词转换成自然。1993年我写过一个自序，在那里我有一个描述：在少年时代甚至童年时代，对我影响至少占一大半的，是自然。比如说，阳光，风，或者彩虹，或者潮湿的空气，对我心灵生活的影响，我觉得不亚于人，也就是社会的人。随着自然，我会很强烈地发生情绪变化，天气不好，我的情绪就会不好。当我掌握了素描、能够表达自己的一些触觉的时候，素描这个朴素的方法，我把它用到对风景的表达上，那时我有很高的快感。我用很敏捷的方法把这些东西实现的时候，我获得的那种满足是很高的。我感觉这个动力还是产生于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就是我试图掌握对我有影响的东西。这个对我有影响的东西，我就能发现其中丰富的表情。比如说，我的很多素描画的有一种风的感觉，很细微的，风之下呢，有些闪烁，阳光的闪烁，树……这个用素描的方法是很笨拙的，但是你简要地把它画出来，我发现很多人会懂这个东西。

树才：确实，你画的自然，实际上是自然的万事万物之间那种动态的东西。你用素描的黑白线条，画了南风，还有湖，还有路……这些自然风景好像自己就有了显现自己的力量。你的素描几乎就是自然本身正在发生的事情。但从一个艺术家的手法来说，这里面是不是还有更加细腻的、你深究过的东西？你是怎么把这些自然风景就这么自然地画了出来？比如说，《路》这幅素描，显然刚刚有人走过，或者刚刚有车经过……但这幅素描最后找到的线条和色彩，能让我体验到那几乎就是自然本身的线条和色彩。

朝戈：我觉得树才你有一颗很好的感觉素描的诗的心灵。你读我的作品是很准确的。我的朋友阅读我这些素描的时候，他阐述出来的能让我感觉到什么的时候，我感到很满足。或者说我在绘画中表达的东西，我们在心里能获得很高的一致。其实素描只是看起来简单，我要是回忆呢，我在素描上的努力，除了天然的动机和需求之外，还有一个关键的东西，那就是我观察了世界绘画的历史。在最卓越的造型艺术中，往往素描起的作用特别大，比如说意大利的流派里头，如果对佛罗伦萨派和威尼斯派做比较的话，自然是佛罗伦萨派的中心。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个造型学派，比如说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它首先不是色彩，它首先要从素描和造型开始。它这里头有一个非常强大的欲望，就是要用素描和造型的方式认识整个世界。也许达芬奇把它推到了顶端，就是用它完全可以研究宇宙，整个世界。当然他有很强的理性，他做过解剖等等，他对外部世界的了解非常强劲。那么我觉得，在造型里面，素描是最重要的。雕刻家，建筑家，画家，都是有非常突出的素描的能力，包括一些优秀的色彩家，也相当地要依赖于素描。

树才：也就是说素描的能力可以让人看出一个大艺术家潜力的部分？

朝戈：他一定在这方面是有所观察的。比如说马蒂斯，我们认为他是色彩的艺术家，但实际上他的最后的推进和变革，那种色彩的分割，还是起源于他对造型方面的新的理解，然后色彩来配合它，所以造型还是好的，造型还是有突破。所以这个素描呢，我就觉得很重要。当然我自己对素描有一种亲切感。我的艺术感觉呢，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他说你能画出那种亲切的对事物的感觉，然后背后还有一些异乎寻常的东西。我觉得他读得非常准确，甚至比我自己看的还要准确。有时候自己看自己是另外一回事情。但这个过程不是我营造出来的，而是发生在很敏捷地捕捉事物的这个努力里，比如说看到树在飘，路在引向纵深，云在飘向远处，当你捕捉这个你认为很动人的事物的过程里头，它就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美。这个决不是我能设计出来的。我努力做的是，我首先发现这种美是独特的。实际上选择景色的时候，那是要有很大的勇气的。这个景色像画吗？它不像画。我有一次画一个荒僻的村庄，那个村庄只是几个小点儿……但是画完以后，人们会觉得这个画很有诗意。实际上那只是很荒僻的几根线，然后远处的浩特是很小的几个点。

树才：你表述得非常清楚。你的素描里就渗透着你的精神气息和你的主体愿望。你跟那些风景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你经常不得不处在一种寂寞孤独而又清明幸福的心境中，因为你的内心完全沉浸在这些风景里面，而且被它们深深地触动……这些风景之所以能被你的笔触显现出来，不光是因为你用眼睛看见了它们，更是因为你的笔触在找到表达线条的同时，已经融入了你内心对它们的深刻理解……

朝戈：这个我想这么解释。其实一个艺术家他确实在描写自然。我曾经写过一段文字来解释这个过程。我觉得有两个自然，一个是我们所说的我们之外的事物，比如树、阳光、风等等，那么还有一个自然呢，是我们的内心。我们的内心是一个更重要的自然，然后它跟外界产生呼应的时候，它们应该还是统一的，因为我们本身也是自然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素描呢，我有时候不能接受那些画得特别客观主义的东西，就是说很客观地研究透视的那种东西，它力图呈现的是视网膜所看到的东西，它想模仿外界自然的客观的印象。这个东西往往同你的内心是无关的。这种努力是理性的，有时候很乏味啊，它的表面形式同那些非常有灵感的作品看上去很相像，不是差得很远，但其实是有天壤之别。所以内心呐，内心很重要。一旦内心注入了作品，那么这个作品就会产生一种内在精神气息的东西。

树才：我很看重的一点是，你的素描确实使自然找到了它的显身之力。这个自然本来可能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或者至少本来不能那么强烈地诉诸我的内心，但是为什么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内心感触呢？我觉得就是因为这里面有你的内心体验，你的内心体验加强了这个自然。笼统地讲，我是觉得，在了不起的风景画里，一定融进了画家的主体愿望。我想我之所以那么喜欢风景画，实际上我是呼应到了这些画里面画家的主体愿望。有时我看一幅风景看到入迷的时候，仿佛不再是一幅风景在对我起作用，仿佛它使我的精神体验达到了一种超验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