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与虾酱

咖啡与虾酱

早些年,南北两个演员争执。南边演员不屑地说他是喝咖啡的,北边演员是吃大蒜的,以示自己高雅。北边演员说我边吃大蒜边喝咖啡,又说高雅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这事北完胜南,现在北边继续火,南边早就沉寂。都是从国外引进的食物,我想不出为什么咖啡高雅大蒜低俗;如果嫌蒜味大,那玉米也是洋东西,没谁啃个棒子窝头显示高雅。前几年,小资们“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这么单调的生活还拿出来显摆,可见他们多么能装。
去年,因为要“与国际接轨”,上级要求我单位装了些咖啡机。当时想多了,看到电影上外国人站在一起边喝这东西边聊天,觉得中国人习惯坐着,就在咖啡机周围装修,摆沙发放花草,花了不少钱。起初还排过队,一星期后喝的人很少,再往后就没人去了,更没人坐在那里喝,都端进办公室。还有,放咖啡豆和糖的罐子是满的,盒装牛奶放多少都是一天就没了。按说不至于这样,可它就是这样了。我问欧洲呆过的人你在国外不喝咖啡么?他说喝过,是戒烟时喝的,回来后又抽上了烟,把咖啡戒了。
我对咖啡不感兴趣。年轻人端来一杯喝了也行,自己是想不到喝这个的;有人教过我开机,知道美式的淡意式的浓,操作就不会了。后来他们看我不喝磨的“正宗”咖啡,给我买了一箱速溶的,以示公平,我连箱子也没开。
所谓“国际”,一般指欧美等发达点的地方,不包含贫困地区,饭都吃不饱的人还喝什么咖啡。富国就代表“国际”了,穷国的喜好不重要,大约这样。不提这标准是否正确,人的口味差异太大,别说国际,就是国内各地也不同。特别是对一些味道冲的食物,一方认为美味的,另一方根本接受不了。有次我和南方同事一起坐车,中间路过菜园,小葱碧绿,我随手拔些吃,停车后见这同事蹲在地上大口喘气,我以为他病了,谁知他说你怎么吃这个呀,受不了!多年前看过好像是王安忆的作品,说在上海南下干部的家好认,一是房子好,二是远远能闻到里面飘出的大蒜味。看来上海人对葱蒜敏感,不认同生食这种吃法。南方饮食中有些东西,我们也吃不惯。贵州人喜欢吃折耳根鱼腥草,熟的味道就怪,吃一筷子凉拌的,我得忍着才不吐出来。还有甜豆腐脑、甜馒头、甜包子,咽不下去啊。有一年在杭州开会,南方人嫌菜太咸,北方的说太淡,食堂把菜炒得淡了些,在餐厅放上一大盆榨菜炒肉丝,解决了这个问题。
比葱蒜味道还大的,咱这里有蟹酱和虾酱。蟹酱贵一些,也不是每时都有,老百姓常吃的是虾酱。小时候我经常提着一个“秃头罐子”,到县城水产公司门市部打虾酱。好像约定俗成,装虾酱就得用这种罐子。这是一种黑色或暗红的无盖圆陶罐,外面上了釉,像人剃了光头,四个鼻子穿上麻绳提着,大的装两斤,小的装一斤。那个门市部在一条南北短街上,门向东,对面是县印刷厂。还没到门口,在那几棵杨树下面,就能闻到特殊的咸腥味。门市很小,只卖干咸鱼和虾酱。咸鱼好的放在笸箩里,大多直接堆在水泥台子上,闻着很香,就是贵,我一次也没买过。咸鱼上面贴着宣传画,画着有毒的河豚,门牙很大。当时疑惑,干鱼的模样差不多,都是黄色抽抽巴巴的,怎么能分出河豚来?靠里的几口大缸里就是虾酱了,有红虾酱、白虾酱和黑虾酱,红虾酱粘在一起,最好吃;白虾酱能分清一个个小虾,很咸;黑虾酱有臭味,汤多。我一般是买黑虾酱,这个最便宜,一角钱左右一斤。回家路上,忍不住伸手蘸点汤尝尝。有个伙伴叫老黑,小我两岁,胆大耿直,敢爬上黄河边那个七八十米的高压线架子。那天我们打来虾酱,村口两个小青年逗他,打赌说老黑不敢摔了这个秃头罐,老黑不服气,一下把罐子扔到了地上。小青年吓跑了,老黑哭着回家,自然免不了一顿打。
虾酱生吃的多,虽然里面混着些小鱼,也顾不了这么多。热天切点辣椒,冬天是葱段或萝卜丝,用虾酱拌了就饭。到五号桩或新淤地干活,伙房拌一大盆辣椒虾酱,大家蹲在地上围着盆吃,比咸菜疙瘩好。随着盆里的菜越来越少,蹲得离盆就越来越近。这时候领工的哥用筷子敲下某个小伙的头,说你别向前凑乎了,再凑就尿到盆里去了!在大家的轰笑中,忙饭的叔再切上半盆辣椒。虾酱咸辣椒辣,加上出的是大力,我能轻松吃好几个高粱饼子。在我家,吃熟虾酱是我爹的待遇。不炒菜的时候,全家人吃的咸菜不一样。我娘蒸干粮顺便放上两个碗,大碗里是咸萝卜缨子,滴上点豆油,小碗里放上虾酱,中间卧个鸡蛋。虾酱一蒸变得很瓷实,我爹用筷子沿碗边向里吃,边界清晰,那个鸡蛋留到最后,也不一定是他吃了。我上高中时,参加了次县里的团代会,把发的塑料皮本子拿给我爹。他看到上面有团县委的红印,高兴坏了,一下子剜出了虾酱中间那个鸡蛋,满脸笑容地说,这个鸡蛋得给县里的代表吃!那是个完整的鸡蛋,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舍不得很快吃完。
后来生活好了,菜越来越多,虾酱就吃得少了;而且毛病也越来越多,按我娘的说法是吃“肥丰”了。听人家讲什么红虾酱掺了高粱面,白虾酱掺了豆腐渣,黑虾酱说得更吓人,总之就是不纯正。掺不掺这些不知道,有生鱼是肯定的。以前不在乎,这时也讲究了,感觉这样的虾酱不能生吃。可生虾酱香味熟的代替不了,一直记着,馋啊。我谋生的地方没虾酱。有一年后勤到胶东买苹果,告诉我种苹果的要感谢,送点海产品。我说不要别的,你问人家有没有好虾酱,能生吃的那种。拉来了一桶。我给老乡分了,真的是比请吃大餐还受欢迎。自己留了几罐头瓶子,藏在办公室。一次老乡聚会,一个大嫂欲言又止,我说嫂子你有话就说。她说你给你哥的虾酱,他得瑟拿到阳台去晒,让另一楼道的老乡闻到味了,找上门来倒了一半去。我才知道,胶东有些地方比我们还猛,虾酱不仅要生吃,还得晒得臭透了,觉得那样才过瘾。嫂子说现在吃完了,他不好意思张口,让我问你还有不。我只好又给了她一瓶。我老婆从没见过虾酱。我兴冲冲拿一瓶回家,刚拧开盖,她说这是什么啊,快盖上,捂着鼻子跑到了阳台。至于这么夸张么。在我坚持下,吃熟虾酱她不反对了,生的就只能自己一人在家时吃。把葱白或辣椒切成细丝,拌上虾酱,再舀一点上面的汤,那味道真是太鲜美了。有馒头最好,米饭也行,饭量能增加一倍,所以不能晚上吃。虾酱味道很冲,办公室的装进瓶子包上塑料袋别人还能闻到,问我什么味,我只好拿回家。这东西太咸,又不能常吃,放在厨房时间长了点,一次我出差,虾酱竟然让败家娘们给扔掉了。
我如果到海边去,就想找点当地的好虾酱吃,但不容易。青岛、烟台、潍坊包括大连的虾酱我都买过,渔家的买不着,商店里的光咸,基本无香味。尤其是长岛的蠓子酱,我甚至怀疑加了研碎的螃蟹和爬虾壳,因为它看着很细,吃起来磨牙。多年前青岛出一种软包装的虾酱,是加香菇等配料炒熟的,那个好吃,现在没有了。河北海兴县有种虾酱装在保温瓶里,当时吃着很香,一瓶好几十元,请求老板换个容器人家不干,就是指着保温瓶挣钱。拿回家后,也不是原来的味了。东营的虾酱,味道也比以前差得很远,咸味腥味还在,香味没了。现在能网购,在网上买了几种比较,阳信出的一瓶还算差强人意。
以前我娘做过虾酱饼,用面和上虾酱烙熟,非常好吃。我试着自己做了一回,配料还比以前好,打了好几个鸡蛋,费半天劲烙出来,热的时候还能吃几口,凉了非常腥。也许我手艺差,更大的可能是虾酱不行。后来就不做了。还有炒虾酱,我在饭店里吃过不错的,回来自己炒的出不了那个味。我分析原因可能一是光用鸡蛋没加面粉,二是用的鲜椒,这个应该用干辣椒丝。
现在买不到好虾酱。如果不吃生的,还是加上辣椒鸡蛋蒸一下最好吃。不能炒,一炒邻居们受不了,虾酱味道传播力太强。我准备像那个演员说的装把高雅,就不用大蒜了,喝一口咖啡,吃一筷子虾酱,尝尝到底有什么美妙感觉。

(摄影  曹新庆)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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