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16):丛聚
唐诗诗病举隅(16):丛聚
丛聚,语出《宋书·孝武帝纪》:“八风循通,卿云丛聚。”即堆砌之意。
丛聚用于诗评,始见《文镜秘府论·文二十八种病》。文云:丛聚病者,如上句有“云”,下句有“霞”,抑是常。其次句复有“风”,下句复有“月”。“云”“霞”“风”“月”,俱是气象,相次丛聚,是为病也。如刘铄,诗曰:“落日下遥林,浮云霭曾阙,玉宇来清风,罗帐迎秋月。”此上句有“日”,下句有“云”,次句有“风”,次句有“月”,“日”“云”“风”“月”,相次四句,是丛聚。
元兢曰:“盖略举气象为例,触类而长,庶物则同。上十字已有‘鸾’对‘凤’,下十字不宜更有‘凫’对‘鹤’;上十字已有‘桂’对‘松’,下十字不宜更用‘桐’对‘柳’。俱是丛聚之病,此又悟之者鲜矣。”
崔名丛木病,即引诗云:“庭梢桂林树,檐度苍梧云,棹唱,喧难辨,樵歌近易闻。”“桂”“梧”“棹”“樵”,俱是木,即是病也。
可此可见,“丛聚”是指在相连的两联以上的律句中,叠用同一门类的词语,反复堆砌。意思是就像建筑上砌墙一样,始终使用同一类型的砖,一直叠摞到顶,毫无变化。故又名叠砌、从杂。诗词中出现堆砌、丛杂之病,对诗词意境必有所害,故应避之。
譬如,张谓《别韦郎中》:
星轺计日赴岷峨,云树连天阻笑歌。
南入洞庭随雁去,西过巫峡听猿多。
峥嵘洲上飞黄蝶,滟滪堆边起白波。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
全诗围绕一个“别”字来构思。诗人计日且计程,是言相聚之日渐少,别离之日骤至,不舍之情可知。故前六句,全因别离而起。计程只言所见之景,不言己之心情,然情寓景中,凄然溢于言表。故后二句借美酒,以浇胸中之块垒,一则逃避别愁之痛,二则酬答知己之遇。全诗借景抒情表达了诗人与友人无奈离别的情感。明王世贞《全唐诗说》云:“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唱三叹。”不过中间两联四句,连用“洞庭、巫峡、峥嵘洲、滟滪堆”四个地名,形成重叠累砌。
清赵翼《清诗话续编》云:“张谓《别韦郎中》诗,八句五地名……皆不妨其好处,然究是一病。”
又如李商隐《马嵬(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是一首政治讽刺诗,锋芒指向了唐朝皇帝唐玄宗。 本诗通过杨妃之死,对荒淫误国者进行了无情地诘问。《义门读书记》云:“纵横宽展,亦复讽叹有味。对仗变化生动,起联才如江海……落句专责明皇,识见最高。”《玉溪生诗集笺注》云:“起句破空而来,最是妙境,况承上首,己点明矣,古人连章之法也。次联写事甚警。三联排宕。结句人多讥其浅近轻薄,不知却极沉痛,唐人习气不嫌纤艳也。”
不过,也有批评家以锐利的艺术眼光看出了本诗的不足之处,比如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就明确指出:“虎、鸡、马、牛同用,亦是一病。” 诗中的“虎”“鸡”“马”“牛”四词,均属走兽门灯。清·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也说:“此诗二联,连用虎、鸡、马、牛,犯复。”可见将上下联将同一类名词连用,不免门类重复,诗意贫乏。
观此,或有人说,对诗词创作如此限制,未免过于苛细。不过我认为,看似这些琐屑,实则体现了诗词避免单调,力求丰富的审美趣味。就通常五、七言律诗而言,全篇不过五十字,要在这样短的篇幅中包孕更多的意象和情感,就不能集中地使用意义相同或相近的字眼。如果将同一属性同一类别的字相次丛聚于诗中,那么所反映的内容便可能趋于一致,作品很难获得“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的艺术效果。因此,从小处着眼,从细微处着眼,不仅仅是诗人用字的问题,更是诗人思路是否开阔的问题。
试看岑参《轮台即事》:
轮台风物异,地是古单于。
三月无青草,千家尽白榆。
蕃书文字别,胡俗语音殊。
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
本诗作于唐天宝十三年春,是诗人出塞抚边时期所作。全诗从轮台的历史、地域、气候、景物以及语言文字的特异,写出了这座边疆要塞的独特风貌。诗人运用反衬之手法,表达思乡之情,颇见功力。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对岑参评价甚高,说他“是开、天时代最富于异国情调的诗人”,还说他“具有高适的慷慨壮烈的风格,一边却较之更为深刻隽削,富于奇趣新情。”从此诗中便可窥见一斑。
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对此诗评价却不高,只有廖廖三字:“结句弱。”吾对此诗另有两点异义,其一,“轮台风物异”之“异”;“蕃书文字别”之“别”;“胡俗语音殊”之“殊”,三字意同,犯相次丛聚之病。其二,末句“愁见流沙北,天西海一隅”不知所云,既然是“愁见”“流沙”之“北”,又如何说“天西”之“海”,真个“北”“西”不辨。不亦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