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工作的人恐惧ICU
在我看来,工作要得到的就是钱和开心,现在钱也有了,开心也有了,不是很好吗?
作者 | 思强
“你这个时候回家,公司能不能给报销啊?”晚上8点40,我从位于北京中关村的盈创动力科技园出来,等了五分钟,坐上了滴滴,上车后司机突然问我。
“啊?我不是在这边工作。”我愣了一下,回答道。
“哦,这边几家公司都是九点之后给报销车费,所以九点之后经常爆单,抢不着。”司机明显已经是混迹后厂村多年的老油条,对马路两边一座座灯火通明的大厦,和在这些大厦里燃烧生命的人们了如指掌。
很奇妙,在五环外的西二旗,我找到了一些这样的人,他们身处于近期一直都很低调的A站。
打call和蹦迪应该差不多,都是一种运动
金鑫和阿成现在都是监审组的组长,和其他几十位同事共同负责全A站氛围的维护,2014年他们两个加入A站的时候,这个部门只有三个人。
监审组的工作分成两部分,对评论、弹幕的监控和对用户、视频的审核。这是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工作的部门,用户可不会因为你下班而停止娱乐。
“工作量翻了几十倍,现在的要求严了,视频弹幕评论必须先审后发。每人每天要看上万条评论和弹幕。”金鑫说。
工作时间是三班倒,分成白班(早上九点到晚上五点)、夜班(晚上五点到凌晨一点)和凌晨班(凌晨一点到早上九点),每人一个月差不多有四五天会安排到凌晨班。
但小原不觉得工作枯燥,“很有意思,又不是一个人发的评论,你能从这些评论里嗅到别人的想法,看到别人的人生体验。”这种超物质的自我满足让人们很难在一瞬间理解,但它就是存在着。
和其他部门不同,监审组招人有一个硬性要求:至少有两年的A站使用经验,这个要求似乎让监审组变成了全站二次元氛围最浓的一个部门,在A站的员工信息中,监审的“猴子”(A站员工的外号)喜欢的二次元的内容类别数量明显比其他人多。
你能从一些人身上捕捉到很明显的宅男气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宅男似乎是一个不太好的词,不知道是因为周杰伦的《阳光宅男》,还是微博上那些自嘲式的恶搞图片,或是一些媒体刻意塑造的个体形象。当宅男进一步发展成“肥宅”、“死宅”时,嘲讽的意味就更加明显和直接了。
不善交际,没有欲望,沉迷于虚拟世界,无趣。谁要有女朋友,谁就是该死的“现充”——也就是现实世界中生活得充实的人们——得烧。
西行寺去年七月从重庆来到北京,截止到目前唯一一次节假日出行,是刚来的时候去了趟鸟巢,“体验了一下堵车。”其余不上班的时候基本都在家里,打打游戏,刷刷A站,要是看见有什么不太合规的弹幕或评论,还是会截图发在工作群里。
“因为我们宅,才能对突发事件做出应急,不会发生事情找不到人。”阿成眼里,宅反而成了能更好完成工作的一个重要属性。
偶尔也会和朋友约着出去,想要“现充”一把,但往往临出发前又变卦。“最后发现还是家里舒服。”
最近阿成喜欢上了做饭。访谈当天中午,他在家做了小炒肉和炝炒油麦菜,小炒肉得到了两个四川室友的认可和夸赞。
阿成的小炒肉 (图片由本人提供)
阿成大学本来在北京,但毕业后就回了老家,因为觉得“北漂挺难的,不喜欢北京的氛围。”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北京。
“当时只是觉得这里是个大牢笼,恨不得跑了,其他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现在可能也是个牢笼,但起码里面有自己喜欢的玩意,不是孤身一人,有相同爱好的人一起。”
他现在目前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回老家结婚,和女朋友已经在一起五年,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在老家当医生,工作也很忙,两个人一个月见一面。“好在交通方便,从北京回去只需要两个小时”。
“我们两个都是那种必须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好(的人),对于这种事情就想了很久,越想越麻烦。”女朋友理解他对A站的感情,离开这里可能不会有更喜欢的工作了。两个人正面讨论过几次,也没有得出结果。
“那你现在想好解决方案了吗?”我问他。
“我不知道,你不要这样逼我,我回答不了。”面对我的追问,阿成苦笑,“就算她现在在这我也没办法回答,很难,真的很难。”
金鑫是个微胖的重庆宅男,给他盖棺定论的是身上印着初音未来的T恤,听说他办公桌上本来摆满了初音未来的手办,但因为年后A站搬家到快手总部,就都带回了家。
时间调回他2014年到A站面试的时候,他告诉当时的部门负责人飞鸟,自己在A站的ID是“御坂美伢”。
“我对你有印象!”飞鸟说。
他对飞鸟说:“我喜欢初音未来。”
“我也喜欢。”飞鸟回复他。本来是个非常小众的爱好,在这里反而成了他找工作的一个优势,或者叫敲门砖。
除了参加初音相关的线下活动,金鑫很少出门,人多会让他不舒服。来A站之前,他的工作是负责盯两栋大厦四十多个监控,很封闭。他设置了移动报警,有人经过的时候就看一眼,其他时间就刷A站,“可能你们觉得枯燥,但对我来说,因为能自己多待一会,还挺好玩。”
金鑫收集的初音手办 (图片由本人提供)
有时候金鑫会熬夜做和初音未来相关的MMD(MikuMikuDance)。为了渲染,还专门花了三千多买了一个显卡加快渲染速度。有时在制作的时候没注意,做完发现人物设计得太暴露了,自己这边都过不了审,就干脆不投稿,“不能给审核的同学添麻烦。”
他的激情只有在和初音相关的事情上才会释放。
在初音演唱会上的金鑫,是在其他场合没法看到的。他会跟着一起打call,“感觉应该和在迪厅里面蹦迪差不多。”迪厅真正什么样,金鑫也不知道,但隐约觉得“都是一种运动。”
做产品的小钧是另一种宅,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做模型,六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他买了一盒拼装的飞机模型,跟他说,别总玩现成的,也自己创造点什么。
“做模型既有循规蹈矩的地方,又有创造的部分。对我来说恰到好处。”拼装高达的时候,小钧偶尔会设定战斗场景,和身边其他玩模型的人相比,小钧已经不是新手了,多少能体会到一点优越感。
(截自万代官方旗舰店)
只要给小钧一张桌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一直在桌子上鼓捣模型。至今,他家里还没做的模型盒子,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
“天气好,适合在家做模型;天气不好,不能出门,适合在家做模型。天太热,做模型;冬天下雪,做模型。”现在工作忙,没有时间,他就在办公桌里放一盒,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做一点。
唯一像“现充”的地方是小钧结了婚,外出基本靠老婆主动发起,他陪同;要是老婆没发起,他就“心存侥幸”。
有时候他也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宅,如果非得追溯原因,他会想到在三岁前和姥姥姥爷生活的日子。那时,他没接触过太多玩伴,反而接触了很多动物,比起人,他觉得跟动物更亲一点。这种亲近感延续至今,现在在家里还养着三只龙猫,很可爱。
在这里说梗能理解,你知道吧?
瓜子负责运营工作,他做了几次看似很“亏”的选择后,至今仍留在A站。第一次是刚毕业的时候,他本来已经在网易游戏找到一份工作,准备入职。但在群里看到A站的招聘之后,还是投了简历,面试只用了十五分钟,三天不到就开始上班。
2014年A站的工作环境 (图片由瓜子提供)
“哎呀,两个公司差不多,工资也差不多,而且网易在广州,离家还远。”瓜子这么和家里解释,其实工资差很多,A站大概只有网易游戏开出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第二次是当斗鱼从当时还在武汉的A站分家,本来就在“生放送(斗鱼的前身)”的瓜子本可以选择继续留下来。当时负责这个频道的只有四个人,从如今的角度看,如果他留下,应该会成为斗鱼元老级的人,但当时他还是选择跟着A站去了北京。
瓜子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想起在武汉有同学作伴一起玩耍的日子。来北京之后,除了工作之外就几乎没有认识新的人,“北京太匆忙了,生活气息没有别的地方重,现在我养了一只猫,感觉好多了。”
瓜子的猫 (图片由本人提供)
被问到为什么没有选择去斗鱼,瓜子说,“现在看觉得想法有点荒谬,但当时想的就是,我是给A站投的简历,当然要留在A站。”
你总能发现一些A站的员工,有着和二次元完全不搭边的专业背景,在兜兜转转之后,他们把工作的天平偏向了兴趣爱好这一边。
小钧研究生期间学的是核技术及应用,自己有一个实验室,里面安了一个粒子加速器,不做模型的时候,他就在里面研究零部件。
来A站做监审之前,阿成在老家河南的公安局做了两年警察。考进公安局之前,阿成是一名新闻系的学生;瓜子也是,毕业于武汉大学。
音乐区的编辑夏小米本科学的中医,练一些针灸推拿技术,正常的职业发展路径是在运动队里做队医。毕业之后也确实在医院呆了几年,一直都不太喜欢,正好碰到合适的机会,就到了北京。
在视频组的“W”在管理行业工作了一阵,之后找了一家培训机构学影视后期。学了半年,学费两万四千五。学成之后培训机构给他推荐到了中央电视台,在中央十二套做直播工作,负责直播字幕效果,但两年合同到期就走了,因为觉得“太养老,自我发挥的地方太少。”
几乎每个人都提到,在A站能收获到认同感和归属感。有板有眼、循规蹈矩......是形容此前工作的高频词汇,当主语换成A站,这些词变成了“好沟通,说梗能理解,自由,年轻”。在这里,喜欢二次元不再是一个不能拿到台面上的爱好,相反,你可以随意地找人讨论。
这很影响人的精神状态,当你身处一个亚文化群体之中,总是迫切的希望能有人站在你身边,拍拍肩膀说,“我懂你。”
“现在不用扮演正经的社会人了,好轻松啊。工作繁琐归繁琐,累归累,但大家说啥都能get,喜欢东西有相同之处,就像一个班级一样。”阿成说。
前两天,W和一个同事聊了一中午胶片机,临了,同事还借给他一台。工作之余,他还有一个拍摄漫改同人短片的小团队,叫做光学节奏,做了7年,都是兼职在做。“我们就像是用精力入股,每个人会投入不同比例的精力在这个团队里。”
W的团队在拍摄中 (图片由本人提供)
对一些成员来说,这个团队是发挥自身奇思妙想,逃离枯燥现实的出口。动作设计本职工作是搜狐的程序员,其他还有做生物制药的、校对的。有个成员38岁,一直是强有力的核心力量,还有个国外友人,40岁,张口闭口都是日系动漫,说“明白了”不用英语,说“soga”。
几年前有人劝W把团队商业化,但他觉得还不合适。“一旦商业化,很多事情都会有巨大的变化,涉及到团队里每个人的利益,不是我做出决定就可以的。是不是要从A站离开,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决定。”他反而希望平衡工作和团队,一天能抽出十分钟帮忙,也算是在一起做东西。
和W类似,夏小米有一个二次元原创音乐团体,成立的时间比光学节奏更久,已经持续运转了12年。一开始只是她和一个朋友想要做翻唱随便成立的组合。最早投在sogua网上——这个网站现在已经倒闭。
现在这个团体已经在古风音乐圈里小有名气,2017年出了一张专辑,2018年还办了一场500人的演唱会。“我们是半商业化,有商单会接,但新作品也不能少,纯商业化的话,作品的味道会变。”夏小米也希望这个团体能够尽可能地保持“为爱发电”的状态。
她现在是A站音乐区唯一的编辑,每一篇投稿都要看,内容的推荐整合、拉新,工作量不小。
A站音乐区(截自A站)
“那还有精力放在团体那边了吗?”我问。
“有时间,必须有。”夏小米回复迅速,“就像自己的孩子似的,再忙你也得照顾。”
来来去去,团队经历了很多成员,有些人的生活慢慢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之后,就离开了。但夏小米一直都在,“可能是真的孤单寂寞冷,除了这个也没别的事。”她还在一家音频平台做主播,“不管我在哪,就是因为感觉被需要才会继续出作品。”
决定放弃医院的工作去北京的时候,夏小米面临很大的挣扎,父母离婚后,母亲其实很需要她,是陪在母亲身边还是为了自己去争取一些看不到,心里却向往的东西。那种东西很难用具象载体来形容,大多只能“心神领会”,如果非得用一个词,那就是梦想吧。
母亲觉得把多年辛苦学的能养老的专业扔掉了特别可惜,害怕她以后没饭吃。“我和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仅不会没饭吃,还能连你一起养。”夏小米眼睛一红,声音变得梗咽,“现在她理解了,但是心疼我。”
母亲的担忧可以理解,毕竟这是北京。764万常住外来人口久住在北京,他们住在一平米租金平均超过94元的房子里。来自“有意思报告”的数据显示,北京是全国最先醒来的城市,“北漂”们相继在凌晨五点醒来,从沙河、天通苑、燕郊、亦庄、良乡、苹果园......四面八方涌入五环内,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们还要每天花近两个小时在往返公司的路上,可能要到晚上9点才能下班。周末在798释放文艺的执念,在三里屯蹦迪喝花酒,在保利剧院看话剧,这些都是经历十分充沛的人才做的事,一般的北漂,能在家躺尸两天已经是一种奢求了,如果能安安静静地学习和沉淀一些职场知识,也会让自己感到很满足。
“问题在于你想要平凡还是平庸。”夏小米擦了擦眼泪,“平凡可以简单,平淡,但平庸是没有灵魂的,我到北京踏出第一步之后,我觉得我就不平庸了。”
现在夏小米每周都会回家陪母亲,风雨无阻。“也不能强迫她来北京,毕竟她家里还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如果她过来跟我在一块,整个世界就只有我,我不想这样。”
开心工作
负责运营的康康是现在A站工龄最长的员工。2012年毕业来工作的时候,整个A站只有十个人左右,当时的环境像个“黑网吧”,娱乐和游戏区的编辑、运营、审核工作都由他一人承担。经常上班路上就拿出手机开始工作,当时还是3G网,一个多小时下来,也处理不了几件事。
康康收到的邮件(图片由本人提供)
“我觉得也不需要去问答案,问了对自己没有太多好处,反正大家整体目标是希望把A站做起来那就OK了。”
工作几年后,瓜子也感觉自己的心态慢慢有了变化。“原来会把A站当家,不喜欢传播,觉得自己和朋友在这玩就行了。后来想通了,网站需要扩大,要有新变化,要做能推广A站的活动。”
他去年在站内策划了一次“老婆总选”,中途活动跑偏,一大堆人把电竞选手孙一峰投到了第一的位置,很符合二次元“反主流”的作风,这也让整个活动在有了不小的反响。“关于要不要把孙一峰排除,当时内部也分歧,后来双方折中,决定控制一下,只能有一个,不能有第二个。”
(图片由瓜子提供)
初音十周年的时候,金鑫也在站内组织策划了一个初音十周年的征稿活动,这本来不是他的工作,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但活动即将上线的时候,他竟然跑去日本看初音的演唱会,把工作交给到另一个同事手上。“还是有一点点罪恶感,本来可以再使点力的。”
我本来以为当兴趣转变为工作之后,心态必然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这次接触的几个人却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加班和苦劳反而变成了可以接受的事情。每年A站会有“春晚”,但这个时候视频组会通宵工作,但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W也不会有抵触。
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夏小米总是被安排做各种工作,主播、活动策划、商务,到后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职业定位是什么,就离开了。“现在职业就有清晰的定位,音乐区的好坏和我息息相关,来的人多了自然就特别开心。”
田幂在A站做客服,需要对产品、技术、商务、运营、监审都了解,不然没办法解答用户问题。这些没人教她,只能自己在工作中总结。她说不想太悠哉,“感觉挺废物的。”她曾经给自己排了一整个月的全天班,从早上九点到凌晨一点。
田幂是狂热的恐怖片爱好者,看恐怖片是她排解压力的重要方式。
“因为你想不到下面会发生什么,就很好奇。”因为太想看恐怖片,评分超低的她也看,想看看到底有多烂,然后边看边骂。还上学的时候,她可以关灯窝在家看一整个暑假的恐怖片。
她好强。毕业进入一家设计公司,同事一个月出四套本子,她一周就画了五套。后来开始带团队,手下有十个人左右,压力大到脱发,身体也变得不好,走路吃饭都在想“这个可不可以做成图。”到了A站之后,她再也没考虑做设计的工作,先是做了一阵编辑,又转去了客服。
“我特别喜欢画画,但一旦和市场挂钩,画的不是自己想画的,就会担心自己变得讨厌画画。现在画画变成了工作之余的调剂,就开心多了。”
田幂的画(图片由本人提供)
客服是很基础的工作,但偶尔也会收获小小的成就感,比如发现用户提出了一个很有用的产品意见,比如一些人会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田幂在过年时遇到一个用户,就说了一句:“没事,我就是来跟你说句新年好。”
从工作角度看,这是个无意义的信息,但田幂觉得它个暖心讯号,起码有人是爱你的,这种爱无意或有意,真实或虚假,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在我看来,工作要得到的就是钱和开心,现在钱也有了,开心也有了,不是很好吗?”田幂摊了摊手。
“原来觉得在A站做产品是比较开心的,而在快手做A站已经是我能归纳出来的最好的工作了,快手的整体价值观和逻辑是理性的,这和我主要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小钧始终相信所有的事都应该被量化,“如果一个事情不能量化它,说明根本就不懂它。”
他始终想用逻辑解释一切事情。去年万圣节,他被同事劝说,扮了女装,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女装大佬”。看到同事如此兴奋,他很快回归到自己的本质工作,开始思考“人为什么会对一件事有兴趣。”
再比如前两天他和同事八卦哪两个程序员有CP感,晚上回家后,他开始想究竟什么CP感。
“从逻辑上讲,CP感到底要怎么定义,有些人就算经常在一起也没有CP感。”说着说着,小钧又认真起来。
(为保护受访者信息,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