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现实只在记忆中形成 | 西东合集
沈志明 译
梅泽格利兹那边和盖芒特那边对我来说始终是同许多生活小事相关联的,在我们并行不悖的各种生活中,这些小事往往发生在那种最富有波折、最富有插曲的生活中,就是我想说的精神生活中。想必这种精神生活在我们身上不知不觉地演进着;为我们改变了生活意义和面貌的真理,为我们开辟了新道路的真理,我们其实早就开始发现了,不过没有意识到罢了,而对我们来说真理只从我们看清它们的那一天,那一分钟算起。当初在草地上嬉戏的花朵,在太阳下流过的河水,一切环绕真谛显现的景色,至今当人们重温那些真谛时,依然保留其无意识的或不引人注目的风貌;诚然,这些景色当年被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一个想人非非的孩子久久静观时,大自然的那一角,大花园的那一隅未必想得到多亏了他,它们那些昙花一现的特色才得以流传至今,有如一位国王多亏了某个回忆录作者才得以流芳百世;沿着篱笆的山楂花芬芳(尽管很快被大蔷薇花的芬芳接替),花间砾石小路上没有回音的脚步声,河水泛起向一株水草冲击而后很快破裂的水泡,因使我兴奋不已而牢记在心,历经那么多年至今难以忘怀,而周围的道路已经消失,走过那些道路的人们已经去世,对走过那些道路的人的回忆也随之泯灭了。这小片留存至今的景色有时从天地万物中突出地单独显露出来,像爱琴海中一座百花盛开的小岛浮现在我的脑海,漂流不定,我说不清它来自什么国家,来自什么时代,或许干脆来自什么梦境。然而,我想到梅泽格利兹那边和盖芒特那边势有必然,尤其把它们当做我精神土壤的深层矿床和我至今赖以立足的坚实地盘。这是因为当我踏遍那两个地方的时候,我相信那里的人与物,因为那里所认识的人与物是我至今惟一依然信以为真的,惟一依然满心喜欢的。也许创作的诚意在我身上已经枯竭,也许现实只在记忆中形成,如今我首次看到别人指点的花总觉得不是真花。梅泽格利兹那边的丁香花,山楂花,矢车菊,丽春花,苹果树,盖芒特那边浮游着蝌蚪的河流,河上的睡莲和金盏花,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我所喜爱生活其间的地域风貌,在那里我首先要求能够垂钓,划船,观看哥特式堡垒的废墟,像在圣安德烈田园那样能在麦田里找到一座像大麦垛似的金光闪烁的、有乡土气息的、永垂不朽的教堂;矢车菊,山楂花,苹果树,如今我旅行时偶尔在田野里看见,立即与我的心灵沟通,因为它们早已处在我心灵的深处,与我的往事同处在一个层面上。然而因为各处有各处的天地,所以每当我想再看一看盖芒特那边时,如果有人领我到一条河边,河里的睡莲同维沃纳河一样美丽甚至更加美丽,我的愿望也不会得到满足;同样,傍晚回家,每当忧虑在我心头油然而生时(尽管后来这种忧虑移入爱情之中,可能永远与爱情形影不离了),我也不会指望有一位比我母亲更美丽更聪明的母亲来向我道晚安。不,为了我能高高兴兴地、安安稳稳地入睡,我需要的是我的母亲,是她向我俯来的面孔,尽管眼睛下方有个什么缺陷,我不在乎,同样喜欢,而不是什么别的女人,任何情妇都不能使我安息,因为即使我们信赖她们也还存有戒心,我们永远得不到她们的心,而我在接受母亲的吻时却得到了母亲的心,完完整整的心,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对我没有丝毫杂念;同样,我想重见的是我所熟悉的盖芒特那边,那座同另外两座毗邻的农庄相隔甚远的农庄,位于橡树夹行的林阴道口。还有那些牧场,草地上呈现斑斓的苹果树枝叶阴影,太阳照得草地像池塘似的映着反光;就是这片景色有时夜间进入我的梦境,其独特的个性以近乎神奇的力量紧紧扣住我的心弦,但等我醒来却再也无法复得了。梅泽格利兹那边和盖芒特那边之所以在我心上永远不可分离地留下各不相同的印象,只是因为它们同时让我受到切身体验,以致使我将来面对许多的失望,甚至许多的过失。因为,经常我想重见一个人时,觉察不出这仅仅因为此人使我想起山楂花篱笆;我觉得只要有旅行的欲望便会相信,也使人相信可以重获温情。也因为如此,它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才与我新近获得的印象相沟通,不仅依然明显存在着,同时还增加了基础,增添了厚度,比别的印象更多了一围幅度。它们也为昔日的印象平添一种魅力,一种只有我能领略的意蕴。每当夏日黄昏,晴和的天空突然像猛兽似的发出雷鸣,人人抱怨雷雨,我却想起梅泽格利兹那边独自透过哗啦啦的雨声,心醉神迷地嗅着不见踪影而经久不散的丁香花的芳香。
我经常通宵达旦地遐想在孔布雷度过的时间,遐想我那些不眠的忧伤的夜晚,遐想晚些时候由一杯茶的滋味儿(在孔布雷人们称之为“香味”)所引起的形象逼真的往事,通过回忆套回忆j遐想我离开这座小城许多年后听说的有关斯万在我出生前的一段爱情,其细节精确无误,因为有时候我们对几个世纪前的古人的生平比对我们最好的朋友的生平更容易得到精确的细节,而获悉至友的生平细节则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像人们从一座城市向另一座城市对话,只要不知道通过哪种途径扭转这种不可能性,就不可能进行。所有这些递增的回忆堆积成块状,但并非不可分辨,其中有最老的回忆,也有新近的回忆,如某种香水引起的回忆,还有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回忆,它们之间即使不算裂痕乃至真正的断层,至少也有诸如某些岩石、某些大理石的花纹或杂色斑驳,从中可以看出不同的起源,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构成”。
黎明来临,我初醒时短暂的迷离早已消散。我知道确实在哪间卧室里,因为我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已经把围绕我的这问卧室照原样设想过了,或只凭回忆决定方位,或借助于我放在窗帘下的一盏小灯的微光辨方向,我按建筑师和装潢工对窗和门的原始布局完整地设想一遍,配上各式家具,让镜子各得其位,把衣柜放在它通常的位置。然而熹微的晨光,不再是炉火余辉映在窗帷铜杆上的反光(曾被我误认为曙光),在黑暗中划出第一道白线,好似用粉笔划出的改正的白线,顿时,被我错位放入门框里的窗户,连同窗帘一起脱离门框,为了给窗户让出地方,原先被我的记忆乱放在那里的书桌赶紧跑开,推着壁炉向前,拨开与过道分界共有的墙壁;一个小院子占据了片刻前还是厕所所在的地方,我在黑暗中重建的住所,被窗帘上端透进的那道苍白的曙光驱赶得仓皇逃窜,最后落入我醒来时恍惚瞥见的许多住所的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