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小说《祭》| 虎女
文|虎女
山脚下的查干沐沦河低声吟唱,山岗上的微风丝丝透暖。我们一家三口踏着刚刚冒青的草芽,穿过泛粉的杏林,来到一座坟前:爱人用树枝圈画了一个大大的院落;儿子用土块小心地压好坟头纸;我把鲜花、水果、点心、还有两瓶打开的酒摆在坟门前……
“酒,酒,老头子咋没酒呢?”
“你有功,老疯婆儿!酒来了,喝吧。”
“这鸭子食,我才不吃呢。”老疯婆用筷子使劲戳着碗里的小米饭,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给你拌了白糖,可甜了,快吃吧。”老头子笑眯眯地哄着。
老头子叫山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曾是东北野战军一名出色的战士,在辽沈战役中立过二等功,一根手指丢在了战场上。老疯婆叫凤儿,长得像绿豆芽一样单薄、苍白,一双水汪汪的山杏眼盛着忧伤。她自幼父母双亡,13岁时被亲戚送给在外当兵的山子做童养媳。
山子复员,回到家乡的县城任公安局副局长,迎娶了悉心侍奉公婆,等了他八年的凤儿。
那场浩劫,像强台风一样在全国漫延,也毫不留情地席卷了这个平静的家庭。造反派们翻出了53年成立合作社时,山子弟弟不肯把自家牲畜入社,谎称是哥哥不同意一事,大做文章。贫农出身,上过战场立过功的山子,一夜之间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隔离审查。
五花大绑的山子,头戴“死不悔改走资派”尖尖帽,被推搡着游街示众。在广场上,红卫兵使劲摁住山子的头,踢他的腿,让他交代怎样做资本主义保护伞,与人民为敌的。
山子昂起头辩白:“我十六岁当兵,出生入死,就是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怎么会与人民为敌……”“啪,啪”两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山子被涂抹得看不清底色的大花脸上,两条红色的蚯蚓从山子嘴角蜿蜒而出。
凤儿从人群中挤出来,像豹子一样蹿上前,与打山子的红卫兵厮打起来,霎时尘土腾飞、人仰马翻,批斗会演变为武斗会。
凤儿疯了,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就扔石头,嘴里骂着:“丧德鬼,丧德鬼……”但每次都是她被打得头破血流,被儿女们哭喊着拉回家。
第二天一清早又会守在公安局的大门口,见到有人进出就拽住问:“我家山子还活着吗?”好心人看着她可怜,就对她说:“活着呢,活得好好的。”她就高兴得又唱又跳。也有心恶之人捉弄她:“山子死了,被拖到东山烂材岗子去了,这会应该都被野猫野狗吃光了。”她就嚎啕着飞快地往东山跑去,找不见山子,就蹦跳着追打山上的野狗夜猫,树上的喜鹊乌鸦。
疯了的凤儿,喜欢上了喝酒,没有酒连饭也不吃,瘦得像是吹口气就要倒地的纸人。14岁的大女儿心疼妈妈,总是想方设法给她弄到一点儿酒,糊弄她好好吃饭。
山子平反,官复原职,他向组织提出退休请求,搬回农村养猪、种菜、照顾妻儿。山子回来后,凤儿的病情也有了好转。早晨背着小儿子,领着大儿子,穿过一大片杨树林,趟过没膝的查干沐沦河把他们送到学校,就坐在校门口那棵大榆树下反复嘟念:“好好学,好好学……”任谁也赶不走她。大儿子,成了恢复高考制度后那道川的第一个大学生,小儿子以平均93分的成绩考上师范。
厄运再一次降临,山子在帮妻侄儿操办婚礼时,突发心脏病去世。家人都去发丧山子了,谁也不曾想到,疯了的凤儿会钻进西厢房把农药像酒一样喝下,去追赶黄泉路上尚未走远的山子。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清明节又到,祭亲到坟前,冥纸燃烧,青烟袅袅,爱人一眼星光,我则默默祝祷素未谋面的公婆:天堂安好!
作者简介:史虎琴,笔名虎女,小学语文教师,赤峰市作协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会员。“一片叶的归宿”、“窗外的鸟”、“前大襟,后大襟”等作品曾在《文苑》、《百柳》、《吴地文化闪小说》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