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那些被我杀死和留下的生命
不记得是怎么想起测试的,好像因为脾气特别暴躁吧,我去买了试纸。第一次接触,仔细研究试纸的说明——图片上显示的不光有两道杠的,还有只上面一道杠或只下面一道杠的,看得我云里雾里。但结果出来时,什么疑惑也没有了。我怀孕了。
第一反应是,怎么杀死它,这包括了——时间,地点,方式。没有理由,没有风险评估,作为一名菜鸟医学生,我没想到过感染或者大出血或者宫外孕等可能。无知者无畏。
简单的策略很快确定了,我跟后来的合法配偶当时的年轻男友选择了投奔异地的一个亲戚,以观光的名义去的,裹着军大衣,带着流产药。我本来就极易晕车,应该还有早孕的影响,一路吐得一塌糊涂。
时间不等人,这个我查过。当晚,程序就开始了。计划是很周全的,一仰脖喝一粒药,没有任何难度。像喝感冒药一样,为了不让打盹影响白天工作,选择晚上来服,睡一觉,第二天感冒就全好了。我拆开包装,取出药,放在左手心,右手端起水杯,呷一口水试试,水温正好,可以一饮而尽。一切都准备就绪,一切都像那个夜晚,安静得一如平常。
但是,将药放进嘴里的前一秒钟,我突然如大梦初醒,冷不丁意识到,那不是一颗感冒药!发生了什么?我这是要做什么?这颗药下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有一个生命就活不成了,它安静地无辜地呆在我的肚子里,而我,竟然连想都没有想过它。能不吃吗?不能。我盯着手里的药,希望能有两全的办法,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哇哇地大哭,哭得很伤心,很无助,很绝望,很后悔。
对“孩子”这个词的感受,是在决定杀死它的那一刻突然在心里扎根的。它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无意间被风吹来,飘落在我无知到荒芜的世界里,没有犹豫,没有嫌弃,立刻就安心地扎下了根。而我,却把它当成了入侵物种,从来没有想过给它一条活路。我甚至能想象到,它张着胖嘟嘟的手脚,看向我满眼是欣喜,朝我呀呀笑……大概,它耗尽了我对“孩子”最原始纯真的感情吧,当后来我有资格留下我的孩子时,已经没有任何为人母的惊喜了。
把它从身体里驱逐出去,我经历了疼痛与流血,撕裂般的剧痛,汩汩流淌的血。但我很平静,任它疼,任它流。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用血和痛,去偿还它的命。就像母鸡天生会抱窝一样,没有彩排,但我知道它什么时候从身体里离开了。我的生命,也从此被划出了一条界限:过去和未来。
婚后怀孕,我下意识地非常排斥,不知道排斥的是婚姻还是做母亲。想起那个还没生出心脏就被我杀死的小生命,似乎觉得所有的孕育都是对它的不公平。我找不到不要孩子的理由,但我知道如何让它活不下去。我跑到山里上窜下跳,我在公园如同哪吒一样疯玩,踩着一根绳子做的吊桥在半空晃荡,我的肚子却没有一丝不适。有一天夜里,我坐在宿舍里,闻着打蟑螂弥漫的刺鼻的敌敌畏味道,突然心生怜悯。他是有多坚强啊?他的母亲没有舒适的房子住,没有丰盛的饭菜吃,屋里只有蟑螂和敌敌畏,他都没有嫌弃。要不,留下他吧。夜很深了,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小鸡的叫声,啾啾不止。不是被追赶的恐惧声,否则应该带着奔逃的气息不均;也不是睡不着的玩闹声,否则不会这么焦虑;它应该是找不到妈妈了。我对肚子说:既然你这么想做我的孩子,那就来吧。
没有鸡汤,没有房子,没有小心翼翼,我的孩子顺利出生,眉清目秀,聪明可爱。他一天天长大,我却经常望着他觉得反应不过来:这是我的孩子?他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来?忍不住时,我会问他:你是我的孩子呀?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有没有被人换过?
人生有走错的路,却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