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位狂热粉丝眼中的李白
从小到大,每次被问起最喜欢的诗人是谁,很多人都会说李白。不过,我们这种流于表面的喜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李白的狂热粉丝李长之先生。
李长之,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文学史研究者。1935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哲学系,师从著名哲学家张东荪、金岳霖和冯友兰。重要的著作有《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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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之先生专门为李白写了两本书,一本是《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于1941年出版,另一本干脆就叫做《李白》,在1951年出版,后来的出版社把两本合称为《李白传》。
《李白》更像是一本通俗读物,大致勾勒出了李白的轮廓。而《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则是一本专门的论著,着重对李白精神人格的分析。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作者:李长之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
那么,李长之先生眼中的李白是怎样一个人呢?
作为狂热粉丝,他对李白的认识又有何独到之处?
01
一部粉丝为偶像作的传记
李长之先生在1933年发表的《我对于文艺批评的要求和主张》中说「明目张胆地主张感情的批评主义」,他对于文学批评有三点标准:
一是想要客观忠实,须得投入感情,爱憎各别,否则离作品太远,也做不到公平。「惟独如此,才不顾惜,也不求全,也才能够公平」;
二是比起中立客观的考证,李长之先生认为研究一部作品更重要的是「跳入作者的世界」,比如研究中国诗人就要「深入于诗人世界中的吟味」;
三,李长之先生认为一个批评家,应该说出一些评判一部作品是否为好作品的具体条件。
这三点要求,他在评论李白的时候都做到了。
他不仅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李白的喜爱与私心,更是把自己投入进李白的世界,与他一同感受,一起经历。从而在他浓烈的感情中,准确地表达出了李白的本质。
在这本书里,李长之先生以尼采的哲学为核心,来探讨李白的诗歌和行为。
这与李长之先生的主要学术背景为德国美学有关,又因为在五四运动时期,尼采的作品在国内被研究得更加全面、更加深入。
这是由于尼采的「超人」哲学呼唤在思想上达到真正自由的「超人」,强调人类需要被超越,极其符合五四时期人们对个性解放的要求,和「落后挨打」的教训。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德国哲学家。尼采的哲学强调对一切现有价值的重估和个人的生命意志,与五四时期盛行的批判精神和个性解放精神相符合,因此这一时期也兴起了尼采作品的翻译热潮,沈雁冰、茅盾、郭沫若等人都在报刊上发表过尼采作品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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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李长之先生对尼采哲学有着深入的理解,并且运用自如。这使他想到用狂人尼采的哲学来分析另一个狂人——李白的一生。
尽管德国古典美学与德国现代美学有着很大的差别,李长之先生却能在论述李白的过程中,将古典美学的重形式和理性,与现代美学的非理性和重生命巧妙结合,刻画出一个他所理解的活泼的、清晰的李白。
李长之先生认为,我们之所以如此喜爱李白,是因为他的人生和我们的人生没有太大的悬殊,他体验的情感我们也有所体会。
他悲我们所悲,喜我们所喜。
然而,李白这样的「疯人」「狂人」,他的喜和悲却比我们常人的喜和悲要厉害得多,所以我们的感情在他的诗歌得到一种扩展和释放。比如: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比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长之先生认为,这是李白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的体现,他的爱、憎、求、愁,皆趋于极端。李白的生命力是没有被压抑着、幽闭着的,他大声喊出每一个生命的所思所想所求。
所以他在根本上与任何人的心灵都最接近。这便是狂人的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
就李白对生命的要求,李长之先生总结道:
「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
李白这种对生命之质的要求,与他的道家精神有关。
02
作为道教徒的李白
世人都说李白诗飘逸,与道家精神相仿,这是因为,李白与道教的确有着不浅的关系。
李白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道家思想,并且一直受到它的熏陶,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跑到岷山里隐居,一待就是好几年,从不出来。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求仙问道之路也就是他漂泊跋涉的开始,从此李白的诗中再未出现「家」。
而正是这条路,决定和影响了他的生活和事业,成就了他的诗歌。
李白游历路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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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学道之路上,李白也结交了很多朋友。李长之先生在书中梳理了李白的求道之路,并分析李白在诗中提到的朋友都分别是谁。
岷山、嵩山、随州、以及山东,都是与求道有关的地点,也是李白诗中经常出现的地方,还有一些学道路上的朋友,也经常出现在李白的诗里,比如丹丘生,他出现在李白那首著名的《将进酒》中: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诗中这个岑夫子,李长之先生认为,并不是从前人们以为的诗人岑参,而是一个叫做岑勋的隐士。李白有首诗叫做《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这与《将进酒》所说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由此可见,李白从游历到交友,大半都与学道有关,也就不难理解道家思想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影响了。这一影响不仅体现在他的诗里,也体现在李白日常的行走坐卧中。
还是少年时,李白就被司马承祯说有「仙风道骨」,后来他到了长安,贺知章见他就说他是「谪仙人」,还为他写了一首《夏日山中》:
「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杜甫的记载则更显李白的狂妄与洒脱: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明]杜堇《古贤诗意图》(局部),纸本墨色,纵28厘米,横1079.5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这幅画根据杜甫《饮中八仙歌》创作。史称李白与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八人善饮,被称为「酒中八仙人」,在嗜酒、豪放、旷达这些方面彼此相似。杜甫《饮中八仙歌》一诗便是为这八人所作的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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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长之先生的观点来看,李白对道家思想的吸收,并非被动地接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
李长之先生采用刘勰对道家的三品说,分析了道教思想的演进过程——从老庄的无为自然思想、稷下学派的神仙方术思想,到炼丹符箓,再到后来掺入佛家思想。
在李长之先生看来,道家是一个能够兼容并包,调和吸收很多其他思想的宗教。
到了李白所处的时代,道教已经发展成型,并且如日中天,由于它兼容并包的特性,以上列举的这些,李白皆有沾染,所以他后期在诗中也经常说禅。
但道教之所以在唐朝如此兴盛,也与这时佛教已经在中国扎根有关。道教的崛起有着某种「本位文化」的意味,它也处处符合中国人的思想——肯定生活本身。
道教是现世的、功利的,有浓厚人间味的——刚好与佛家追求来世幸福相反。
而它的这种现世又与儒家家国天下的抱负不同,道家的现世是追求个人生活上的满足,并不在乎身后名。《老子》中就提醒人们说,「名与身孰亲」。
比起身后的名,李白更在意眼前的酒,他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的本质就是生命和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李白和道家如此合拍。
李长之先生从形而上的角度分析,李白的道教思想中的宇宙观是「动」的,有着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所以他对自然的看法是人格化的,比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比如「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比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将自己宇宙化,又将宇宙人格化,应了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正是因为有着这份现世的思想,所以李白无论是选择游侠还是入仕都不奇怪,无非是要生命上的快意和生活中的富贵。但这也导致了他的痛苦。
[清]苏六朋《太白醉酒图》轴,纸本设色,纵204.8厘米,横93.9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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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作为普通人的李白
李白有飘逸超脱的一面,但也有痛苦的一面。要了解李白,走进他的内心深处,感受他的痛苦,我们需要从他的身世入手来全面了解他这个人。
关于自己的童年,李白本人提及不多,除了一句可以看出他家境不错的「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以外,他很少在诗文中提及自己的童年生活。
关于李白是哪里人,曾经有过很多种说法,有的说他是甘肃人,有的说他是四川人,有的说他是山东人,还有的说李白其实是外国人。
李长之先生认为,以上这些说法,都不免武断。
根据李白的同时代人及其族叔李阳冰,和李白友人范伦之子范传正的的记载,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李白五岁之后的童年,的确是在四川度过的,确切地说是在川北彰明县青莲乡。
李白故里,位于四川省绵阳江油市青莲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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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五岁之前的李白,根据李长之先生的看法,是一个出生于当时属苏俄的中亚「华侨」。李阳冰记载道:
「......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初,逃归于蜀」。
范传正也说:
「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放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
其中提到的条支和碎叶,其实都属于中亚地带,李白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初的五年,之后就搬到了四川。
唐朝疆域图,红圈区域为碎叶城所在地。碎叶城是唐朝在西域设的重镇,现位于吉尔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凯克东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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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李白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历了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早年在国外的生活,也使他的生命基础中有了一些异于其他中国诗人的东西。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的「追求格外强,痛苦格外深」,都和这有关。
由于李白总是给人一种四处游玩的印象,而杜甫则时时针砭时弊,叹民生之艰。所以人们常简单地将李白归为浪漫主义,将杜甫归为现实主义。在风格上称李白为「飘逸」,杜甫为「沉郁」。
总的来说,就觉得李白是飘在云端的仙,杜甫更贴近普通百姓。
但从个人追求和抱负上看,杜甫「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愿望未必不浪漫,李白也不是不「人间」,而是太「人间」。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诗的人间味乃是在杜甫之上的」,他认为李白「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
[南宋]梁楷《太白行吟图》轴,纸本墨笔,纵81.2厘米,横30.4厘米,(日)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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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说,我们来看看李白在诗里都写了些什么。
有对游侠生活的赞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有对财富的渴望:
「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
他还有直白的对情欲的要求:
「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李白是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要功名富贵,像颜回那样的一箪食一瓢饮,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如果把中国古代的儒教类比西方的基督教,李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他对儒家的态度是反抗和讥讽的。那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十分出名,《嘲鲁儒》一诗更是不遗余力地挖苦: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
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
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头巾。
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
有时他也对孔子表达敬意,如「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但其态度是平等对视,他并不仰视孔子,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对孔子的态度,并非赞成他的主张,而是羡慕他的事业和地位。
这样看来,李白的确是个普通人,是个俗人。
可他又俗得如此让人喜欢,这是因为他的「真」,他的欢喜伤悲,欲望与痛苦,全都不加掩盖地抒发了出来,不虚饰,不矫揉。
李白的俗是尽情享受人间的俗,是在人间热烈追求的俗,俗人李白,不是不「人间」,是太「人间」了。
04
李白的痛苦
李白是纯真的,然而他的这份纯真与入世的热情,在他投入政治时产生了冲突,李白在人间热烈地追求了一趟,却在政治这条路上走不通。
我们之前提到,李白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但孔子并不是他仰慕的人。那么李白有没有什么偶像呢?也是有的,李白崇拜的是谢安和鲁仲连。
李长之先生认为,在李白眼中,谢安的可取之处是他从容轻易的态度。
李白是绝忍受不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的状态的,他希望的是有人来请,忽然出山,出山就立功,像诸葛亮那样。
但诸葛亮还是没有谢安理想。谢安出山之前,高卧,出山之后,也不改旧态,李白向往的是这种入世状态。
谢安(320年-385年),东晋时期政治家、名士。谢安出身名门,但青年时拒绝出仕,隐居于会稽郡。后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担任他帐下的司马,在桓温死后开始执掌大权,于淝水之战中击败苻坚率领的前秦军队,为东晋赢得数十年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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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谢安对于李白来说,也还是没有鲁仲连来得亲切。
鲁仲连是战国时期有名的说客,曾就学于齐国的稷下学宫,他替平原君说服魏国将领新垣衍,让他打消了尊秦昭王为帝的念头,成就一段「义不帝秦」的佳话。又曾在燕齐两国军队在聊城僵持不下的时候,替齐国写了一封劝降信,用箭射入聊城内给燕国的守将,成功让齐国攻下了聊城。
鲁仲连「义不帝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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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游说技巧高超,鲁仲连被多次邀请做官,但他都始终不肯接受。《史记》上记载:「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官任职,好持高节」。
而最后一次被请去做官,鲁仲连竟然直接逃到了海上,从此再无消息。
李长之先生对鲁仲连的一生是这样描述的:
「既是说客,又是策士;既是平地一声雷,由平凡而参与政治的,然而并没有杀身之祸,其游哉优哉地过日子。」
鲁仲连危急时刻出手相助,事成之后,洒脱告退,这是李白最向往的,他羡慕鲁仲连「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李白也的确按着鲁仲连的路线开始从政,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过起了门客的生活,但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还时时被人说闲话。
到了四十二岁,李白才入京当了个翰林供奉,这时便有了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长之先生说这句「好像很狂,却是很真,也很苦」。
但是,终于入京的李白过得并不开心。
李长之先生从他耽于酒徒生活得出这一结论,因为李白大部分关于酒的诗,几乎都是这个时候作的,比如「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酒倾愁不来」「酒酣心自开」等,哪怕是一写诗就要喝酒的陶渊明也没写过这么多酒后的体会。
虽然有心入世,可这样的生活显然不符合李白的性格,所以他写「功成谢人君,从此一投钓」,「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出世之心又跃然纸上了。
在长安不过三年,李白便又离开了。
李长之先生在这里写道:
「倘若一个人对社会国家不关切,纯粹不想用世,这不够一个诗人;但倘若一个人果然用世了,却能够和愚妄的社会合作得来,却也不够一个诗人。李白的热情使他不甘于寂寞,李白的纯真却又使他不能妥协。」
到李白五十五岁这一年,「安史之乱」发生了。
安史之乱是公元755年至763年安禄山与史思明同唐朝皇室争夺统治权的内战及动乱,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携家室向南避乱,后投奔永王李璘,为抒发建功报国情怀作《永王东巡歌》。永王兵败后,李白受牵连入狱,后被流放夜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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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中,五十五岁的李白依然没有忘却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的梦想,他写「仍留一支箭,未射鲁连书」。
他选择了唐明皇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只是可惜,永王失败了,被称为「造反」,李白也就成了政治犯,被下了浔阳狱。
这一政治生涯的结局,与他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所以李白终是苦闷的,无论是从政还是求仙,他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最怕「名扬宇宙,但枯槁当年」,然而最终李白却是寂寞离世。
世人皆知李白佯狂,但杜甫明白他的痛苦,他的那首《梦李白》最后几句说: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人们常说,杜甫可以学,李白却学不来。
这话倒未必,杜甫对民生深切的忧虑大概不是学来的,但李白的「真」却可以去学一学,去真诚地对待自己,表达自己,虽然李白的「苦」也因他的「真」而来,但「不真」、不痛快之苦,恐怕更难忍受。
也许可以像他对诗歌的要求,也就是「清真」那样去生活,「真」不必解释,「清」就是不浊,潇洒。
如此,我们才对得起自己这生命,才迸发得出强劲的精神力。
就像李长之先生在书的导论中所放的尼采的诗——《大树之语》:
「越乎人与兽之上,我生长;
我要说,——可是没人说给我。
我长,我长的寂寞了,我长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着。
是这么近了,我离云端——
我静候着那第一次的雷,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