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余事后来当润色,使君留意在斯民

清代中兴名臣李鸿章(1823-1901)曾有这样一副墨迹:

余事后来当润色,使君留意在斯民。

每每读到此联,脑海中便会浮现出一群“心系百姓、行色匆匆”的亲民贤士形象,或者是鞠躬尽瘁的况钟,或者是遍开风气的胡适,或者是治理风沙的焦裕禄,或者是奔走疫情的钟南山……

为什么这么说呢?下面我们来细细解读一下。

这一副上下联均出自苏东坡先生诗句。

上联“余事后来当润色”,出自先生的七言古诗《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原诗如下:

君不见元帅府前罗万戟,涛头未顺千弩射。
    至今凤皇山下路,长借一箭开两翼。
    我凿西湖还旧观,一眼已尽西南碧。
    又将回夺浮山险,千艘夜下无南北。
    坐陈三策本人谋,惟留一诺待我画。
    老病思归真暂寓,功名如幻终何得。
    从来自笑画蛇足,此事何殊食鸡肋。
    怜君嗜好更迂阔,得我新诗喜折屐。
    江湖粗了我径归,余事后来当润色。
    一庵闲卧洞霄宫,井有丹砂水长赤。

其中“江湖粗了我径归,余事后来当润色”, 这两句的大意是:

江湖中事我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也就退居林下、洗洗睡了;剩下的事,就让后人继续补充完善吧。

下联“使君留意在斯民”,出自先生的七言律诗《黄楼致语口号百川反壑五稼登场初成百尺》,原诗如下:

一新柱石壮严闉yīn,更值西风落帽辰。
    不用游从夸燕子,直将气焰压波神。
    山川尚绕当时国,城郭犹飘广陌尘。
    谁凭阑干赏风月,使君留意在斯民。

尾联这两句“谁凭阑干赏风月,使君留意在斯民”,是先设问、再自答,大意是:

问曰:是谁闲倚栏杆,在欣赏风月呢?

答曰:非也,你们太不了解我了。我徐州太守苏东坡正在黄楼之上,琢磨怎样为人民服务呢。

这里的“使君”,指的就是苏东坡自己,“留意在斯民”就是心里想着治下的百姓,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此诗中提到的黄楼,是苏东坡为纪念新筑黄河大堤完工而修建的。前一年黄河发大水,差点把徐州城给淹了。苏东坡带领全城百姓、在当地驻军的协助下,经过艰苦卓绝的抗洪抢险,终于保得一方平安。为了根除后患,大水过后苏东坡奏请朝廷,募资修筑了这条3米高、6米厚,约6公里长的黄河大堤。

讲完出处,我们再回头看这一联。

这一联的高妙之处,就是这两句诗经如此搭配后,便似珠联璧合一般,顿生新意、大放异彩。何以见得呢?且听某细细道来:

下联“使君留意在斯民”,这个还是原意,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该联中,这个可以看作使命和初心,;

要践行使命和初心,当然需要谋划和努力了。那我们看上联 “余事后来当润色”,说的正是谋划和努力。但这里没有从正面叙述,而是从侧面说明。这个侧面说明,不仅“侧”得含蓄巧妙,而且“侧”得丰富饱满。这又何以见得呢?我们继续抽丝剥茧——

大家看,这里的“余事”,不仅可以指——我的眼光有限,不管我怎么殚精竭虑、集思广益,一定也会有好多考虑不及的地方;也可以指——我的能力不够,不管我怎么争分夺秒、努力作为,一定也会有好多做得不到的地方。这些考虑不及、做得不到的“余事”,就需要“后来”者继续去补充“润色”。

这里的“考虑不及、做得不到”,不仅可以指客观的实情,也可以指主观的谦逊——因为我“眼光有限”、“能力不够”嘛。同时还可能隐含着我目标远大、追求卓越——正是因为目标远大、追求卓越,才会有“考虑不及、做得不到”的“余事”。否则,我整日得过且过、守旧因循,哪里还会有什么“考虑不及、做得不到”的“余事”呢?

再深入玩味还可以发现,这里的“余事”,还可以指自己的形象和名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非得失,上级和同事会怎么评价,正史与野史会怎么记载等等。对于这些“余事”,我根本没时间、没心思去考虑,只能留给“后来”、任人去涂抹“润色”了。

这里“润色”一词,用得真可谓精准而形象——它既可以指尚未完成的画稿,由后来人继续补充上色、完稿成图;也可以指已经完成的画稿,由后来人继续锦上添花、增光益彩。

说到这里,我们再整体看这一联“余事后来当润色,使君留意在斯民”,大致可以这么理解:

要将为人民服务的使命和初心,切切实实落到实处。要高瞻远瞩,聚焦时代主要矛盾,集中力量办大事,至于其他细枝末节,可待后人继续完善。同时还要清楚,历史给你的机遇可能非常有限,你有幸倚天之助、得今之位,但谁又知道明天你在哪里?因此须要时时自省: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其他所谓形象名声之包装粉饰、青史野史之是非褒贬,只能任他“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自己又哪有时间和心思去顾及呢?

呜呼,东坡先生这一支生花妙笔,不仅有千钧之力、势不可挡,而且如鲲鹏舒翼、潇洒自然。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不服不行呀!

当然,这里集联者的境界眼光,也很是了得。

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人会不服气了——看你这样望文生义、信马由缰,难道不是在自作主张、过度解读吗?

个人觉得,“望文生义”、“自作主张”、“信马由缰”,这说得都没错,但“过度解读”就不敢苟同了。因为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其最耐读、最扎心之处,往往就在这个“望文生义”,就在这个“自作主张”,就在其辞句的含蓄微妙、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之涣先生哪能想到,他当年不经意间的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能被后人拓展发挥到如此地步?我们每每读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中所思所想、所激动、所不能自已的,是眼前之景,还是心中之情?是水尚未穷、仍须前行;还是该放就放、豁然开朗?这些,又有多少是王维先生原意?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期君与我同辙,惟愿君亦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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