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老师:养心首先须“寡欲”,如何做到有方法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这个寡欲的问题,是个严重的问题。一般的宗教,除了牧师不管外(因为牧师可以讨老婆有孩子),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佛教的和尚、尼姑等,这些宗教,有一个重点,多数主张离开情跟欲,离情弃欲,都是禁欲的,尤其是男女的关系,是禁止的。情也要禁止。
但是这个情怎么样禁止?很难。所以我常常引用清朝一个诗人的两句诗,非常有意思,“无情何必生斯世”,无情何必生在这个世界!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生命就是有情;“有好终须累此身”,“有好”,一个人平生有嗜好的,一定拖累自己。假使有个人说,我什么嗜好都没有,我就是喜欢研究学问,研究读书,对不起,这个也是嗜好,只要有一点嗜好的话,就拖累自己了。
当年在大学里,我跟年轻的人讲,我说你们懂得爱吗?我看没有什么爱。男女关系,不管你偷情也好,做爱也好,怎么也好,我常常发现夫妻一辈子的人,生了儿女一大堆,可是他们没有爱情。即使懂了爱,也没有情。那么所有人是干什么?只是一个“欲”,男女的“欲”,什么叫“欲”?一点荷尔蒙在作怪!内分泌的问题,等到内分泌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由此讲到这个“寡欲”。我常常告诉年轻人,情、爱、欲是三个层次。一般人青年时都是欲,都是一点荷尔蒙,拿儒家的观点,都是“气之炽盛”,身体情绪的变化,荷尔蒙的变化,内分泌的变化,完全是“欲”。所谓“我爱你”“不爱你”,那是听肉体上荷尔蒙的指挥,这个完全属于欲。欲是彼此的发泄,没有什么懂得爱。
爱,就真不容易了。爱跟欲不一样时,那才是真爱。当然你们喜欢养小狗的,嗨哟,几万块钱买一条小狗,抱着又亲又吻,那个说不定还有一点点爱。那么这个爱很自私的噢!格老子愿意喜欢这条狗,我不喜欢还是把它炖去吃了,还是为“我”(众笑)。情,这个就难了,那就很高了。情是已经离开了欲,离开了爱,才谈情。
孔子讲,人生三个步骤,少年人“戒之在色”,是指男女关系,有贼心,有贼胆,那个贼又不听话,只好去乱搞了,所以,少年“戒之在色”。中年是“戒之在斗”,斗争。像你们诸位大老板一样,赚了一千万还要三千万,赚了三千万还要一亿,一路向上面斗争上去,爬上去。彼此还要斗争的,所以中年是戒之在斗。晚年呢,最可怕了,“戒之在得”,到老了抓得最紧。越老越抓得紧,该放手,但不肯放啊!所以,中国文化《礼记—曲礼》上有几句话:“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认为物质文明越发达,人类的欲望越提高,那就越不可收拾了。物质文明发展到越高,人类的欲望跟着越提高,越乱。我常常说,科学的发明,物质文明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很多的方便,但是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反而带来更多的痛苦!
“养心莫善于寡欲”。天主教、佛教等等宗教是禁欲的。儒家同伊斯兰教是主张寡欲的,尽量减少,省吃俭用一点,叫做寡欲。完全禁欲做不到,普通人只好来个寡欲。孟子说的“寡欲”,是广义的宏观的讲寡欲,是少欲,把欲望清净一点,少一点,节省一点用,那就对了,那这个人已经有相当的修养与道德了。
孟子说能够做到寡欲的人,“虽有不存焉者”,虽然还没有达到很高的程度,达到那个“大而化之”的包容境界,但是已经很好了。下面这个“寡矣”呢,就是他的欲望已经很少了。
“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一个多欲的人,想达到道德的境界,他说也不可能,也很少。这里有个历史的证明:你们最近看了一个《汉武大帝》。汉武帝做了皇帝以后,也想求神仙。汉武帝旁边有两个大臣,汉武帝最怕的一个是汲黯,这个人讲话大舌头;最喜欢的一个是东方朔,他滑稽,给汉武帝讲笑话。汉武帝经常发脾气,有时犯了错误,东方朔给他讲两句笑话,他就算了。汲黯可不同了,万事跟武帝直面地讲,所以他批评汉武帝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意思是说,你呀,内心什么都要,又想权力,又做皇帝,又要女人,什么都要,又要扩充境地,又要独霸天下,外面又要广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想效法尧舜之治,做得到吗?不可能的。他说,你是矛盾的。
所以谈修养,要寡欲已经很难了,要完全做到,就是四个字:离情弃欲,这是佛家道家到了佛与神仙的境界了;但不是硬性的断绝。什么叫离情弃欲呢?就是孟子所讲的“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这就叫做“离情弃欲”了。
《南怀瑾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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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看汉武帝,这些历史上的大人物和英雄,尤其是中国帝王、名士都喜欢学神仙,其实就是人性心中欲望的扩充。一个人到了事业地位的最高处,一切都满足以后,唯一要求的是如何能不死。所以秦始皇、汉武帝都求神仙之术。汉武帝在我们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雄才大略,这个称誉,他当之无愧。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一个政治环境很复杂的情形下,登基做了几十年皇帝,开创了一个盛世,真不容易。可是到了晚年就喜欢学神仙,他求神仙花的本钱太多了,甚至把自己的公主都嫁给一个骗子道士。像这样荒唐的事情,他都干得出来,明知道做了错事还不承认,后来不能自圆其说。
汉武帝旁边有两个大臣,一个是汲黯,一个是东方朔。汉武帝是何等难伺候的帝王,在他左右的人讲话就很难了,高明的意见很难提出来,因为他太髙明了。但是我们看历史,汉武帝有许多次因为有人犯了大错,就要杀人,出场摆平的都是东方朔。此人专会说笑话,东逗西逗就把汉武帝逗笑了,然后事情就作罢了。所以研究做人的道理,要多留意道家的精神。老子的话“曲则全”,一件事情走直线有时候是不行的。一个领导决定的事,明知他是错的,挑明说决策有问题,那就糟了!人是有个性的,格老子!你说有问题,我偏要干!所以老子说“曲则全”,转一个弯,这个事情就圆满了。东方朔走的是曲线的路,所以汉武帝碰上很多的问题,东方朔一来,往往就起了作用,把错误决定扭转过来。
汉武帝身旁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走直线的汲黯。我们大概可以想象这个人脸应该是方方的,一天到晚不带笑容,讲话是仁义道德,连汉武帝都怕他。汉武帝当时见那些大将军、 “总司令”,常常很随便,跟他的祖父汉高祖一样,在宫女帮他洗脚时也叫大臣进来报告,很不礼貌。但是汉武帝听到汲黯一来,赶快更衣戴帽才敢见他。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读历史要注意,一个人自己的人品、人格养成到真正高尚正直的时候,任谁都要尊敬他的。连汉武帝这么一个严君,对于大臣要杀就杀,但是却尊敬这个部下汲黯,自己衣冠不整还不敢见他。所以汲黯是以敢批评汉武帝出名的,换了别人讲话,汉武帝非杀他不可,比如司马迁为李陵辩护,汉武帝一气就罚司马迁受宫刑。
汲黯批评汉武帝很直率的,汲黯讲:“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就是说你武帝内心欲望太重,外面好像做好事,内心却心机重重,如此怎么能效法远古的圣王之治呢?这虽然是在批评武帝的政治表现,但也间接指出武帝要学仙道是不会有成就的。一个人连人都没有做好,还妄想做什么神仙! “内多欲”,是说思想里欲望太多了,什么都要,钱也要,寿命也要,名利也要,儿女也要,反正好的都要。其实每人都是这样“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所以求神仙,做得到吗? 这种话在朋友之间讲都很刺耳了,对皇帝讲更不得了。历史上记载武帝听了当然很不高兴,不答复他,但也没有对他不礼貌,可是汲黯的官运也就到此为止了。有趣的是,汉武帝临死的时候吩咐子孙,在我死了以后,为了太子的安全,还是要找汲黯这样的人来护国才可。
我们引用故事说明,是告诉大家我们研究神仙之道可以,却不要轻易想当神仙。这个神仙很不容易做的,是要放弃了一切,这个一切就包括很多了,我们放弃不了的。换一句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内多欲”, 但并不见得能“外施仁义”,这样岂能成佛成仙呢?这个话要自己提出来警告自己。
《我说参同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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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孟子谈到的修养功夫,大家要特别注意。因为他讲的非常实际,而孔子所讲的,属于形而上学,更高却更平淡。孟子说,“养心”就是修行,先要做到“寡欲”。“寡”就是少,一切的欲望要少,少到极限。儒家和道家的修养,只讲到“寡欲”,只有佛家做得到完全断欲。不过要注意的是,佛家的小乘才做绝欲的工夫;大乘不是绝欲,是化欲,到了化境,无所谓寡与不寡,绝与不绝。所以儒家与道家,在几千年来的争论中,都是争论这些话题。
佛家一开始,就是无妄想、除妄念,绝对无欲。儒家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摒弃了这个工夫。本来也是如此,一般学佛的,照这个话是做不到的。儒家、道家比较高明,先从“寡欲”做起,慢慢减少欲望。实际上佛家也有这个法门。一切的习气,先到“薄地”,妄念、欲望的力量,本来很强,慢慢使他薄弱,由“薄地”再转入“软地”,变成柔软,没有力量。例如修道的人,要除瞋念,自己想克制不发脾气,可是做不到,必须要化欲才慢慢减少,变得薄了,再逐渐变得柔软,就可以克制了。到这个阶段,才是“寡欲”,所以养心之道“莫善于寡欲”。绝对无欲的理论那么高,做不到的,反而变成罪过,变成口过,吹牛大王,犯了妄语,修行人是不能打妄语。
孟子说,能够妄念减少,慢慢少想一点空事,把空想、幻想的范围缩小,只想几点切实要紧的事。照这样训练自己,修养自己,幻想妄念自然越来越薄弱了,就会达到禅宗祖师所说“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的境界。这不是说要故意把念头压下去,是自然没有事情可想了。人家说肉好吃,自己根本不想吃了;人家想穿好的,自己不想了。只要不受冻,能蔽体就行了。这是真的空,看开了,所谓“看破红尘”就是这个样子。真到了心平如水,则妙不可言。
《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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