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最暖是烟火
何梅容
在山区,柴门是大门的围栏,朝屋内的一面用木闩作锁。为防鸡鸭出入,白天就关了柴门。大人进门,手从门外上方伸进来,倒拔一下即开。小孩够不着,则脚踏门档上,金钩倒挂,如履平地。它一日日负重吱呀吱呀地叫,像一首安眠曲在唱。
记忆中,柴门最暖是烟火。
小时光,早晨吱呀一声,推开柴门,村庄里第一缕阳光,从西山岭上照进院子。
老娘在灶下吼:“日头晒屁股啦,快起床吃粥。”一边用竹笊篱捞出干饭,装入蒲包,拉紧绳子,扎上口子,放锅里蒸熟。这是上山干活的姐姐的中饭。
山区多梯田,路远,来回一趟二十多里路,带蒲包饭上山省时。有时,年长的农人,吸上一筒松阳烟,会讲一讲故事、唱一唱自编山歌:“男女老小砍毛竹,蒲包米饭挂腰间,想吃就吃真方便,快活逍遥赛神仙。”开心的农人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此时,解开蒲包吃饭,就着豆腐乳、梅干菜,饭如风卷残云般消灭了。
稀饭吃完了,老娘把未烧尽的柴灰倒在灶前火堆里,砂锅里抓把米或是绿豆。最离奇的是用草绳一圈圈缠在锅上,埋在灰火堆里。几小时后,绳变灰烬,粥也烂熟,揭开锅盖,满是烟火香、柴火味。
那时生活苦,一盒洋火也算计着用。有时候,灰火堆里会埋根草绳,一头用暗火燃着,爹要抽烟,或者娘要烧饭,把绳头找出来,吹一下,就燃起一朵明火。现在想起来,上一辈人为生计惜物的心,真是用尽智慧,着实让我们心服。
跨过灶房, 我家搭了半间人字披的厢房,用来放柴禾、养猪、养鸡鸭、放农具。另半间,就成了院子。柘溪的暗河通过我家厢房,浇灌屋后的稻田。老娘挖了半米宽的潭,用竹帘子将出口挡住,这潭是活水,整天整夜水哗啦啦地流。柘溪的鱼儿也喜欢,石斑鱼、寸条、泥鳅都往这儿钻。晚间把畚箕浸在潭中,次日一早去收,运气好时,常常有好几尾鱼,把抓住的鱼放在水缸中,鱼也乐在其中,父母也不恼。
因为有水,浇菜方便。老娘沿着墙根种了丝瓜、南瓜、苦瓜。爹将山中背回家的竹竿子插入泥土,绑上用稻草绳作架子,将引蔓的瓜秧牵到架子上。起早落昏,风吹雨打。等到七八月份,大大小小的瓜果长满了架子,琳琅满目,活像丰收的“丰”字,远远看去,一片绿色,菜地有了菜园子的气势。
正在山上干活的人,偶然得到消息,夏天天热,生产队里的一头老黄牛中暑死了。饥肠辘辘的年代,有肉吃,那一天就成了全村人的节日。山上干活的人没了心思,匆匆忙忙赶着下山大块吃肉。
每人分得四两肉,人人欢天喜地,家家灶头飘香。牛头是个麻烦事,难煮,又费事。梅二叔起了头,有谁愿意一起吃牛头打平伙,就有好事者大声赞同:愿者有份,都摊一份钱。
扛了牛头,扔在我家,让我娘收拾。我家门口是晒场,抬头见山,低头是柘溪水,天宽地阔,是纳凉的好地方。加上我娘厨艺还不错,村里有红白喜事,都要去帮厨,人清爽,气量也大。洗净煮猪草的二尺七的大锅,架上老树根,慢火炖着。
有肉了,还得有酒、有菜。蔬菜不用担心,各家菜园子随便摘几样就有了。梅二叔叫上一个人,拿着大号钢精锅跟着我二哥去买酒。又叫上两个小伙子,点上松明去沟里照鱼。
松树劈开时,常常有些地方凝结了很多油脂,颜色通红,拿在手上沉沉的感觉,这就是松明。用斧头劈成细条,是生火煮饭的引火柴。松明燃烧时,有股香香的味道,嗅一嗅,心里就是美美的感觉。
照鱼方法其实很简单,点着松明,然后用叉子叉鱼。这时候的泥鳅、黄鳝好像都想出来纳凉似的,在沟里那清澈的水中央陶醉着,突然一束光照进水中,它们就成了呆头鹅,任人叉。
跟在后面提桶的我们,每每看见目标,常常屏声静气,等逮住后就异常兴奋,好似内心里开出一朵馨香的花,起起伏伏,无比激动。
等到牛头煮烂,已是深夜,就着煤油灯上微弱的灯光,围着锅,拿着骨头,啃着、抠着肉丝。老娘不停地啰嗦:“东西是别人家的,肚皮是自家的。吃进去容易,倒出来难啊,扣数点。”
那些大碗喝酒的大人们,也喝得东倒西歪,说着胡言乱语。队里女酒仙怀素,端着一大碗叫嚷着:“再来再来,喝一碗……”隔壁阿三说: “真痛快,最好队里牛再死一头……”
“啪”的一声耳光,清脆地打在阿三的脸上: “牛死光了,看你吃什么?”
夜色已深,嘻嘻哈哈,一群醉人的脚步消失在小巷的深处。
柴门轻扣,夏日的燥热渐渐远去,旧日的温暖还依然留在灶头。
今夜星光灿烂,柴门在记忆之门的门外,轻轻打开,窄窄的门框,薄薄的木板,朝向一间温暖的老屋,朝向老屋里摇曳的灯光。和柴门轻轻握别,童年的气息,母亲的气息,柴门之里的蔬菜瓜果与烟火的气息,一扇柴门就是一个渡口,此岸是家,彼岸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