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作家•年集备选•散文】父殇◇红尘过客（山西）

【作者简介】红尘过客  原名侯兆玉，山西广灵人。高中教师，喜爱文史哲，生活经历丰富，阅尽人间沧桑，漂泊半生，仍然坚持孤独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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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百佳传世经典散文年鉴（2018卷第一部）》备选作品

作者：红尘过客（山西）    主编：仝仲堡（山西）

父殇

题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

公元２０１０年岁末的一个中午，这座小城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载着达官贵人们的大多有四个圈标志的黑色轿车鱼贯而入，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俊男靓女们相依相偎半推半就，一边打情骂俏，一边款款步入提前定好的包间，走廊里不时传来谄媚的恭维语与敬酒的寒暄声，ＫＴＶ里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把原本缠绵动听的歌曲演绎的面目全非。

我们的雅间是一个朋友早晨就订好的，这是一个名字叫做梦里红颜的很有诗意的包间，墙壁上挂着中国传统的四大美女，除了低头浣纱的西施外，其他三个都在对着客人粉面含春嫣然一笑，临窗的两盆浓郁的发财树娇翠欲滴，高处挂着只有靠猜才能勉强认出的四个字“宾至如归”，把这个冬日原本应有的寒流远远的隔在了窗外。

一番客气之后，我被推了在中间的位置，按照中国人喜欢排座位的传统，我在单位也算是个人五人六的头头，接过客户双手递过的一支软中华香烟之后，旁边的一个同事乘机帮我点着了火，在一片虚情假意的恭维声中，酒算正式喝开了。

终于喝到了高潮。浅斟低酌变成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虚伪在酒精的作用下荡然无存。

“XXX算个求，我尿也不尿他”
“他妈的，他再给老子穿小鞋老子他妈弄死他”
“哥，兄弟我最服你，咱哥俩走一个”

这个的脸爆的通红，那个舌头已经僵硬起来，普通话变成了地方话，地方话变成了北京腔。

桌子上杯盘狼藉，吵闹声碰杯声手机铃声混成一片，六个人的酒场，一箱白酒已经告罄。“服务员，上啤酒，没看见没酒了吗”，盛气凌人的吆喝声被淹没在了协奏曲中。

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屏幕亮了起来，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用颤抖的左手按了一下免提键，话筒里传来侄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二叔，爷爷快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大半，眼前的气氛突然跟我无关起来。

二

冬日的阳光宛如暮年的英雄，明明目睹了不平之事，但已无法气吞山河豪情万丈，眼睁睁的望着万物的萧索与枯萎却无可奈何。

对我而言，这是一条世界上最漫长的道路。窗外的景物不断的向后移去，后视镜里这座我生活了将近10年的小城渐行渐远，冬日笼罩下的北方农村除了萧条就是寒冷。

U盘里王二妮的陕北民歌《三十里铺》唱的人心里一阵阵酸楚。

太阳落下去了，大半的路程已经走完，半醉半醒的我已经基本清醒过来了。家乡熟悉的水泥路变得越来越窄，寒鸦归巢，炊烟袅袅，暮霭中，唯有牧羊人的牧鞭声清脆而响亮。

黑魆魆的山脉象一条怪蟒盘绕在远方，无限的寒冷与黑暗与那个霓虹灯闪耀的世界犹如“天上人间”，让我不知今夕何夕。

门口那颗巨大的父亲常常坐在上面等我回家的碌碡孤独的伫立着，大门没有关，窑洞里透出的微弱的灯光被无尽的黑暗很快吞噬了。鼻子里飘进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陪伴了我几十年的味道并没有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失。

炕上的父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无神的目光扫了一眼进门的我，闪过了一丝亮光，但很快黯淡下去，被我们称作二伯的赤脚医生向我摆了摆手，表示已经无能为力了。

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不能相信这个上个星期六还能把我送出村口的老人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枯瘦的除了筋骨就是糙皮的双手抬一下都异常的困难，这双握过枪拿过锄写过字的手现在是这样的无力。

从眼里闪过的一瞬间的亮色我意识到父亲还是能认识我，但是已经无法表达了。

侄子侄女已经泣不成声。“二叔，你知道爷爷的生日吗？”侄子问我，我看看茫然若失的兄长，他也摇了摇头——我们俩真是该死。

我找来一张写着所有月份的纸一个一个指给父亲看，当我指向9月的时候父亲的眼神停住了，这时候父亲已经再也没有力气看我了。

屋子里突然沉寂起来，还是院内的犬吠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夜已经很深了。

三

公元1948年，晋北某县城。国共两党正在进行第三次激烈的争夺战。

虽然人们都明白具体情况，但双方的宣传却大不一样，共产党叫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叫共产党赤匪，同样是夺取县城，共产党叫解放，国民党叫沦陷。

不过从当时这座小城的战役形势来看，国民党军明显处于劣势。

虽然四个城门的小县城工事构筑特别坚固，但在共产党的密集炮火下，两座城门已经易手，唯有北西城门依然掌握在国军手里。

实际上西城的守城军队大约只有一个排的兵力，城墙下到处是解放军，城外硝烟弥漫，摆在这些守军前面的只有两条路：当俘虏或者被打死。

这是一座以明清建筑风格为主的县城，城墙高10.2米，相当于现代三层楼的高度，且不说城外是什么地面，即便是较为松软的泥土，一个成年人跳下去也是非死即伤，但此时此刻，除了后者似乎别无选择。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战在城墙最前面的一个年轻人被后面蜂拥而上的人挤到了城墙边缘，象现代高科技的战争片一样，一个颀长的身影轻轻的飘了下去，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

仲夏的上午已经很炎热，大约八九点钟的光景。战役已经结束，用当时的军事术语说叫清理战场，也就是看看还有没有残余的敌方士兵。三个陕西籍解放军士兵用地道的陕西话一边交流一边搜寻，已经长得有二尺高的玉米叶子被拨拉的哗啦哗啦直响。

“这里面肯定有人”

“仔细搜”

为首的似乎是个班长的高个子士兵对其余两人说。

说的没错。就在不远处确实躺着一个人，而且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从城墙上跳下来的那个人。

他没有死，甚至连伤都没受，而是捡起跌落在不远处的步枪，逃出了重重的包围圈中。听起来象惊险电视剧一样，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也就意味着死神正在逼近，枪里已经没有子弹，唯一的自卫武器是一颗拉开盖子的手榴弹………

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只有八九岁，那个从三个解放军士兵枪口下逃生的年轻人是一名排长，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二十二年后成了我的父亲。

四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临走时二伯告诉我们，你父亲这叫瓜熟蒂落无疾而终，根本找不出病因，如果非要起个名字的话，那就是“心脏功能衰竭”。

我和衣而卧，看着非睡非醒的父亲，一颗浑浊的泪珠从他干枯的眼角里渗了出来，那是一种对生命的眷恋，却未必是面对死亡的恐惧。

父亲的一生在我的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慢慢的清晰起来：14岁失怙成孤，16岁母亲远嫁他乡沦落街头，20岁枪林弹雨行伍谋生 ，24岁跳城逃生亡命天涯，28岁身陷囹圄失去自由，38岁重获生机续弦生子，文革期间地富反坏屡被传讯，改革开放反帽被摘，花甲之年始成良民，古稀之岁未释耒耜，垂老耄耋再成鳏夫……

泪眼朦胧中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缓缓浮现在我的眼前。

1952年冬，塞外的天气格外的寒冷。辽阔的冀中平原上几匹快马飞速的奔腾着，马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份，但是从手中的步枪可以看出这些人不是军人就是警察，因为在前面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奔跑，呼啸的子弹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北方冬天的夜晚来的特别早，潇潇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不停的从关的本不严实的栅门里飘进来，马厩里被反捆双臂的年轻人似乎忘记了寒冷，等待他的将是命运的抉择，充满心头的是未来可能的毁灭。

没有痛苦，没有沮丧，甚至连绝望也没有，也许这就是宿命。

太阳升起来了，从门的罅隙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给马厩里增加了一抹亮色。站了一夜没有合眼的年轻人被押上了即将行驶300多公里的汽车，上面站满了穿着军人服装荷枪实弹的警察，刀子般的北风把送行的亲朋好友冻的鼻尖通红，场面悲壮而凝重。

“轰隆隆”，汽车发动了，刺耳的马达声象一把把铁锤重重的敲在每一个送行的人的心里，望着一张张朝夕相处无比熟悉的面孔，望着即将生离死别的骨肉亲人，年轻人用一个轻轻的微笑把这个场面定格为永恒。

汽车疾驶而去，飞扬的尘土把留在那里声泪俱下的人们淹没在无限的寒冷里。

“阿呵呵呵呵”一阵重重的咳嗽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父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费力的呼吸着每一口对他来说极为奢侈的空气。

五

天终于亮了。懒懒的阳光从稀疏的窗棂照射进来，窑洞里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灿烂。

一切恍如隔世，如在昨日，五年的光阴如水而逝，斑驳的土墙上已经分不清原来的颜色，陈旧的柜子上是一层厚厚的尘土，那面母亲曾经照过无数次的镜子已经无法分辨出人的影子，悠长的蜘蛛网从并不高的屋顶垂下来，在偶尔吹进来的寒风里轻轻的摆动……

我点燃了一只香烟，慢悠悠的步出堂屋。我记不清从这里走出去走进来多少次了，只记得母亲是从这里躺着被人抬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许回来我已经看不到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被从这里抬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空旷的院子里那么寂静，只有父亲的琴声在轻轻的飘荡，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公元2010年12月24日上午10时12分。

躺在我怀里的父亲，瞳孔慢慢的放大，一圈一圈，象微风吹起的涟漪，枯瘦的手腕上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我分明的感到他的身体在慢慢的变硬，随着一声粗重的呼吸，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他的一生轻轻的飞起来，慢慢的消失在浑浊的空气里……

穿戴整齐的父亲被缓缓的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寿材里，没有痛苦，没有烦恼。表情平静的他把最后一份从容留给了我们，他走了，永远的走了，轻轻的，没有挥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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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05

世界作家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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