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身边的95后,聊了聊她们眼中的大粉和热搜
(知乎上对于227事件的解释)
5月份的几个小热点就更垂直于“教育问题”了。
佛山的高中女生为了追星下滑了100多分,并威胁母亲继续花钱帮她追星——大部分人的观点是:也别管肖战不肖战了,这个成绩继续下来孩子的一生算是废了;
厦门庄老师用网课宣传肖战,被学生举报后遭遇停课——大部分人的观点是:追星可以,但以授课的形式对于学生进行引导显然就触及红线了;
两名教师组织幼儿园学生及小学生为肖战应援,并拍摄成短视频发布在网上——大部分人的观点是:不能漠视自己别的社会身份,至少要分清兴趣爱好和工作啊……
(谨防诈骗的讨论又是第三条故事线了)
当然严格来说,“227”在这些新热点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存在感,它更像是一个话题基础为舆论重心的偏移,提供了即插即用的传播环境。同样,舆论焦点向“教育话题”转移也得益于“227”推动形成的新语境,即人们认识到饭圈文化与青春期、初入社会的年轻人群高度重合。
关心下一代的成长,那可是咱们国家自古以来的传统美德。
但不得不说这条全新的故事线也确实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假设。参考道格拉斯·亚当斯提出的“科技三定律”,即任何在我出生时已经有的科技,都是世界本来秩序的一部分;任何在我15-35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改变世界的革命性产物;任何在我35岁之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规律要遭天谴的。
“后227”的争议是否在提醒着我们:当热搜、饭圈、大粉这些要素出现在年轻人成长中,成为他们世界里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这些要素也将最终作为成长环境成为他们性格中的一部分,在未来的学习、择业、婚姻、人际交往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我们决定和其中几位年轻人聊一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现在提到饭圈,你会想起什么?我猜你可能首先想到一连串数不清几位数的数字。比如2012年鹿晗那条创下吉尼斯世界记录的微博,比如2018年《偶像练习生》累计超过1亿的票池,比如肖战新专辑24小时突破7000万的销售额。
这大概是饭圈最标志性的群像特征:他们熟悉社交平台的规则以及操作方法,也有极强的组织性和执行力。这样的能力,能够帮助他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的爱豆)在有限的资源内,争取到更多的资源分配,比如被“顶上热搜”之后获得的曝光量。
但这也是饭圈文化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在许多人看来,这种近乎于“职业化”的操作方式,破坏了数据原本拥有的“客观呈现”、“真实记录”意义,追求的是一种“病态式”的“自我满足”。甚至从去年开始人们还发明了一个专门的词语,用来嘲讽这个现象的“可悲”,叫做“数据女工”。
(去年潘长江的一句不认识蔡徐坤引发了热议)
简单来说,“数据女工”泛指愿意花费相当精力为明星产出关键数据的粉丝,这些关键数据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打榜、投票、控评、轮博、搬家等行为,并以此还可以分支为其他几个不同“职业”,比如“轮播女工”、“热评手”等等。
而突突的身份则是“打投女工”。
打投类似于打call,也是源于日韩的舶来词,意指为参加打榜节目的偶像应援,通过打榜、投票等提升偶像作品的宣发力度,扩大其影响力。在选秀节目中打投,指粉丝则通过平台账号、购买赞助商产品等进行投票。
突突打投的对象是《青春有你2》里的一位训练生。第二轮投票期间,她每天会从打投组领取50个号参与联投。在赛制规则中,一个账号可以为9名训练生投票,为最大化发挥账号功能,她需要完成9家数据组联合投票,整个过程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来完成。
这显然是对时间和精力的漫长消耗。但相对而言,打投已经是一个很具性价比,低门槛、低成本的追星方式了,因为近年来伴随《创造101》、《偶像练习生》等大型选秀节目开启的“全民制作人”模式,粉丝团体不但快速组织化,追星这件事,也快速成长为了一个分支庞大的技能树,追求的不仅仅是氪金,更重要的还有产粮(为偶像制作图片、视频等)。
所以多花点时间,算得了什么呢?
(选手应援会晒出的打投录屏,你可以理解为结算凭据)
小迪是《偶像练习生》节目开播时开始打投的,那时候正值大三。“我记得那个时候是我一边打投,一边还要准备考研,所以就每天大概会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投30组左右,一组大概是10个号。”
一天投票300次,还只是她在备考期的忙里偷闲。在另一档选秀节目《创造营2019》进入决赛时,她每天会为偶像花10小时投票,”那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基本上每天只断断续续睡几个小时,其他时间都用来投票,一组10个号,每天肝50到100组不等。”
出于对社交平台允许规则的熟稔(也有可能是因为多次试错),“女工”很清楚“手工慢作”的重要性:
机器代刷是数据造假,会成为被系统清理的废票,甚至会因为废票率过高而被降低权重。因此在选秀节目打投中,为确保有效数据,粉丝们会格外重视真人参与,并且还会主动思考,对换号、切IP都有严格的规定。
在一家数据站的微博教程中这样写道,“清除浏览器中历史账号数据,投完二到三个账号需要关闭蜂窝数据或者WIFI,打开飞行模式15s,再进行投票。”
(这种教程还细分到了不同平台)
勤恳的打投女工支撑起开头提到的庞大数字。2018年偶像练习生,决赛圈20名练习生总共获得1亿次投票,其中排名第一的蔡徐坤获得4764万余票。
只是偶像出道后还不是数据女工们的终点,控评轮播,打榜搬家,机械重复的投入考验着数据女工的爱与热情。突突曾买过小号参与轮播,但没能坚持太久,“每天几百上千的任务真的伤不起。”
小迪的偶像在出道后面临“搬家”——从明星实力榜的潜力榜升级到内陆榜,在2019年9月前,搬家需要粉丝购买二元一朵的“鲜花”贡献爱慕值,再通过评论和点赞增加互动量、综合社会影响力等数据,每月前三可以升榜。简单来说争夺搬家位,是不同粉圈间氪金和数据的综合比拼。
通过直观的数据、排名,一个人成为偶像再成为明星的路径,正在变得有迹可循。但“出道”只是娱乐工业中的一环。当“明星背后漂亮数据与身后死忠数量相挂钩”逐渐成为路人皆知的常识,数字也凭借其的“易读”、“直白”,成为外部窥视这个圈子的钥匙,开始被大量地工具化使用。
比如许多广告主,就将这些数据作为衡量粉丝消费代言商品能力的依据。
而这样的转变,对于生活半径内充满着热搜、打投、“搬家”的年轻人们来说,意味着系统的影响。
“虽然表面上粉丝是在为自家哥哥做事,但你真正为他打投的是节目、是金主。”小迪的态度很明晰,“偶像和演员是两个概念,偶像就是一个流量级的存在,流量就是要数据说话。”
突突也认同这样的观点:“在代言等商业价值无法精确衡量的情况下,微博转发点赞、音乐专辑销量、音乐mv播放、iTunes排行榜等数据是最直接和明显的。”
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个阶段,“数据”已经不仅仅是粉圈荣誉与偶像命运的象征了——过于复杂的数据体系以及数据体系背后所承载的复杂意象,不再是“业余时间”能够兼容的——再加上这个年龄阶段相对狭窄的生活半径,热搜、打投们开始有了定义年轻人生活方式的能力。
比如情绪。江江最近在为数据发愁,她的偶像在团队中名次并不靠前,“周边销售数据不好,这次搬家也不是第一名,真的会被嘲。“
对数据的担忧一直伴随着女工们。一方面,担心数据被对家比下去,偶像被嘲笑糊了。另一方面,害怕广告主质疑偶像影响力,商业资源下降。而市场像是深谙这种焦虑与迫切,各种层出不穷的榜单将热度、流量不断量化提纯。
以正在热播的《青春有你2》为例,据不完全统计,粉丝们需要投票助力的榜单有12种,一些选手应援会甚至绘制了漫画版的时刻表,轮榜、控评、投票等任务从早上7点一直安排到晚上11点。
小迪告诉我,在打投期当自家数据被超越,大家情绪比较低落的时候,微博超话和粉丝群会有人撰写长文,通过“虐粉”的方式来反向鼓励,俗称“小作文”。
“(小作文)会让粉丝觉得偶像的命运和自己相连,自己数据不好,哥哥就没办法出道。”
除榜单排名外,一些“精巧”的设计更是将数据焦虑白热化。在《创造营2019》的决赛阶段,每天中午12点,比赛方会公布实时排名。于是投票更像是每天对粉丝们的考核,“偶像的成绩也是你自己的成绩,就好比你准备了一天去考试,第二天出结果也希望自己考得好。”
他们在数据增长中获得对自身的肯定和满足,尽管疲惫却又甘之如饴。
这样一系列的精巧设计,在吸引粉丝们女工们把对偶像的爱化作实质数据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通过饭圈文化塑形了这一代年轻人,明显区别于前辈85后、90后们的群体特质:强烈的共情和信仰依赖式的集体荣誉感。
值得一提的是,公众舆论似乎也观测到了这个趋势。甚至提出了一个更激进的观点,认为95后和00后,可能和60后70后更加接近。
(微博博主@张大白DaBAi的原文)
从2018年初恋追星,到2019年全身心支持偶像出道,小迪先后pick的两位偶像都成团出道。她也顺利考研上岸,从大三学生成为研究生。偶像所带来的慰藉,是她备考期的短暂放松。过去日夜打投的辛苦随着偶像出道,苦尽甘来。
只是她也意识到,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同甘”,日子往往不会太长。
“打投最吸引我的是'当下感’,当下你投入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感情,在那个当下你确实就是会收获到快乐和满足。”而伴随打投的结束,逐渐抽身的她也正在以越发清醒的目光看待饭圈。
“不管是哪个粉圈,我总会发现有很多小朋友。他们年纪真挺小的,一些大粉也是初中、高中”,在之前参与的一次队友粉撕逼中,两家饭圈各自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刷黑词条、P脏图、抢占热评等“越界”行为,这让她印象非常深刻,“在大粉屠广场、屠前排的微博评论里都是一呼百应,像是完全没有思维能力。”
(搜索明星名字时会出现的莫须有黑料,这就是所谓的“刷黑词条”)
“我在三次元里也不喜欢和人吵架,饭圈里的这种风气让人很难受。对于年纪稍小一些的人来说,如果把粉圈的情绪和事情带到现实生活中,势必影响他们的思维习惯和现实生活。”
小迪的担忧正在成为现实。随着数据愈加庞大,衡量偶像的标准从人气、实力、人格魅力、道德等化约为流量的较量,在不同的粉圈间,由流量竞争带来的矛盾走向尖锐,骂战、黑词条、脏广场以及对异己言论出警等一系列行为愈演愈烈。
豆瓣网友“别给他找借口”刚经历了一次“饭圈出警”,因为微博评论的观点分歧,有人私信并警告她不道歉将会被“告上法庭”,并将她拉黑。
翻看资料时她发现对方只有13岁,一念之间她用小号私信了女孩,私信的内容大体是:每个偶像的背后都有一个粉圈,它是一个比较深的东西,或许对你这个年龄段来说不该去触碰,如果你因为粉圈的事情而生气,指责攻击别人,那赶快抽离出来好好学习。
谈及这次经历,她认为成年人尚且会因粉圈的事生气,未成年人也自然会受到不好风气的影响。“一些小孩子从打投开始接触饭圈,集资、撕逼很容易被大粉影响,时间和金钱都会有影响,甚至会影响生活中的性格。”
更何况理论上还有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1963年,米尔格伦进行了著名的“权力服从研究实验”,发现虽然志愿者们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即自己的行为会伤害到对方),但在权威以及利益的影响下,约在61%至66%之间的志愿者所展开的反思,都出现在施加了致命性伤害之后。
这让他得出了一个难听的“大实话结论”:大部分人在权威及利益的影响下,会选择服从——这很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因此不难想象的是,当所谓“大粉”、“数据站”、“热搜”成为了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更愿意去参与去相信的“权威”,并以其为基础形成了自己的社会关系,所谓的“反思”还能及时赶到吗?
这或许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在成稿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试图避免使用“数据女工”这样的词语来描述这群年轻人,让尝试去理解她们的爱与行动。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女工”似乎又是更准确的描述。因为在庞大的流量时代里,数据女工似乎只是饭圈数据的一环、流量帝国的一角,又似乎是相辅相成的共生关系。
我们很难去评价是数据女工的参与助长了它的膨胀,还是资本市场的设计裹挟着粉丝。但可以明晰的是,一味批判流量化带来的乱象,忽略现象背后鲜活的个体,这种认识太过独断。
饭圈并不只有负面问题,从偶像身上获得情感认同,寻找到超越日常的“光”,在饭圈中结识朋友,勉励自身进步,又或是学习一项技能,一门语言成为追星的现实收获。
在突突、小迪、江江的身上,朴素的热爱支撑她们付出,也在各自的偶像身上获取养成的满足感,出道时的喜悦感,事业的成就感,也或者只是颜值的喜好。理想的偶像粉丝关系也许如小迪所说,是一种雇佣关系,“我花钱花时间在你身上。那你回报给我的是你带给我的舞台,你的物料等等。”
在数字之下,既有群体极化的非理性行为,也有鲜活个体的情感寄托,感性和理性的复杂交织,如果只是简单打上洪水猛兽的标签,无疑隔断了不同粉圈与大众沟通的可能,无益于乱象的治理。
那位收到豆瓣网友私信的女孩子,认识到了错误并道歉,她解释道看见自己的偶像被很多人黑,难过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从她们的沟通中,至少我们可以相信饭圈时代塑造的壁垒并非铁板一块,交流的可能仍然存在。
虎嗅年度十佳作者
十年广告创意工作者
本文来自微信订阅号“互联网指北”(hlwzhib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