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舒:坚硬的时光
不知为啥,这两天咽喉炎又犯了,呼吸沉重,不得不想起在唐山的日子。
拜唐山所赐,咽喉炎很早就找上我,开始还企图吃些药物,后来我一个同学无情地宣布:咽炎绝症,没治!于是我就放弃听之任之权当解闷儿了。
在唐山没得咽炎的人一定是具有极强悍的基因。记得地震前(1976年的唐山地震)我某个晚上路过唐钢,那时候还没有一钢二钢冷轧热轧高线之类的,北头叫钢厂,靠南一点叫铁厂。铁厂靠近启新水泥厂,(就是号称生产出中国第一袋水泥的那个地方,现在改成工业旅游了(很凋敝的那种)。)我清晰记得到了铁厂的地界,天空是彤红色的,与启新上空的灰白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天象,估计那时候高炉小,也没啥除尘之类的措施,就觉得细细的颗粒扑面而来,喘不上气,睁不开眼(估计是恰好赶上高炉上料呢),不过一公里的路程,肩上头上都是尘,那时候还没看过《魔戒》,要不这里就是那座燃烧着的末日火山的原型。这就是唐山,中国的匹兹堡。
(去年我跑到奥克兰南区的钢厂去张望张望,除了一两根冒着白色蒸汽的烟囱和几十卷成品钢卷提醒我这是钢厂外,天居然是蓝的,树叶上居然连灰都没有!牛羊还在旁边慢悠悠地吃草!我一边埋怨国外的同行一边一屁股坐在了观景平台的椅子上(尼玛居然为了钢厂还设计了观景平台,羊国你们见过世面吗?),百感交集只想哭。)
钢铁企业出产钢铁,于是自身繁殖能力也非常强。就如同电影里被解放了的怪兽一般疯长,没过多少年,扩展到遍地都是。工厂膨胀必会伴随人的膨胀。记得刚入厂就有一位H主任,十分牛逼,说只要给他材料,造出原子弹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没人给他材料,况且时不我与,我很想知道H主任后来是不是去了北韩?按照他自己形容的水准,三胖没准儿也蛮信任他的。其实当初我很想给他建议,材料不难找,比如到我们厂里的废钢场,废钢堆里啥都有。
这还真不是瞎说,如果你有手艺,尽可以在我们厂堆成山的废钢堆里踅摸,攒辆自行车那就跟玩儿似的,里面还有各种无线电元器件啥的,运气好没准儿还攒辆汽车呢!所以身涉机电液压样样精通的H主任敢于放此豪言倒并非无据可依。所谓出处不如聚处,好像世界上所有不要的废钢最终都会来到我们的废钢场,这里就是钢铁的坟墓,尘归尘土归土钢归钢的宿命之地。监管废钢场当时可算是个好活儿,除了能找寻各种贵重金属,还不定期收到各种寻荒者的烟酒孝敬,滋润得很。当然,凡事都有例外,那年三号炉炸炉,责任老大了,废钢场的头儿奖金被扣了好几个月,见面都是灰头土脸的,因为炸弹没捡干净。
对了,有炸弹。你想啊,凡是钢铁最终的流向就是像我们厂里的这种废钢堆,炸弹也是钢铁类的,保不齐哪天就得收来几颗。记得炸炉那天,我正琢磨中午饭吃啥的永恒话题呢,惊天一轰,赶紧跑去张望。只见现场一片狼藉,十几米高的厂房顶被射穿了几个透亮的窟窿,车间里乌烟瘴气,三号炉的耐火砖东一块西一坨,负责上料的三助手正趴在地上鬼嚎呢,浑身大庆服还冒着烟,跟横店的群演差不多。还好是冬天,要是夏天就更惨了。看来这估计也就是迫击炮啥杀伤力比较小的,而且早就过保质期了,要不那三号炉的炉壳子都得变成帮凶,险呢!
那次万幸没死人,不过我们厂一直是死人的大户,不知道这死亡指标是咋摊派的,反正我在的时候几乎年年死,久而久之,管安全的哥们儿看到有阵子没出事儿了,就心慌意乱抓耳挠腮,这是预感到灾难前兆的症状,跟地震前耗子乱跑鸡不上窝是一样一样的。可是死亡总是不期而至,那回一个技校生被电平车挤死了,家里不干,跑到厂长办公室一顿忙活,打得厂长鼻青脸肿,眼镜都找不着了,该厂长本是个知识分子,挺书生气的,被抽嘴巴子时连护着都不敢,真可怜,书生气本不适合这种坚硬的。
终于有一天,因为算计着成本不划算,我们厂被拆解了,除了留守的(跟领导关系好的),其余均作鸟兽散,我很高兴它被散掉了,如同一段不道德的婚姻,散了未尝不是好事。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还幻想能不这么坚实地摔在社会的地板上呢,谁知道不仅摔了,还是块钢板!也不赖,这已经到了尽头的坚硬让我从此无所畏惧,终于可以直面这惨淡的人生了。
听说最近又要降库存压产能了,又会有多少老少爷们儿又得重新面对坚硬的风雨,唉!我这命运多舛的唐山!刘欢这歌儿好听,理儿难过,哪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从头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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