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钞版雕刻家吴彭越先生
今年,我国著名的钢版雕刻大师吴彭越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快十年了。回忆起几十年前工作中与吴老接触的点滴,不禁更加想念这位老人。
2002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与儿子赵樯一起去拜访吴彭越先生。
健谈的吴老开门见到我们就说:“我老是怀念啊!咱们集体攻关雕刻的日子, 还去了……”
“见心斋!”我赶忙提醒。
“就是。开心不?”
1980年,印制局组织各厂相关人员集中于北京印钞厂为第四套人民币雕刻制作原分版。奋战数月后大功告成,大家一起到香山“见心斋” 聚餐,通知要求:酒菜自备。是日也,风清气爽,大家乘大巴车来到山下,健步登山。进了“见心斋”就摆放好酒菜,围了个大圆圈席地而坐了。伴随着贺词,美酒美食纷纷登场,大伙儿说呀笑呀引来路过的游客向我们张望。
不一会,渐见得关公似的红脸多起来,说话开始不咋利索的着急得双手直比划。快活时光过得快,不觉日头已西斜。此时,曾发豪言壮语自封的“酒仙”已经恨不得用轿子抬下山。朋友们互相搀扶,守望相助。山上的红叶虽惹人爱,无奈顾不上看。
我也有些头晕了,再瞧身旁的吴老更是醉意微醺脚步凌乱似的。下山的路倾斜,我生怕他跌倒,连忙扶着他慢慢下得山来。见心斋,你见证了大家尽情地欢乐,可知道风雨同舟才心心相印?见心斋啊, 何日再见?
香山见心斋 (图片来自网络)
吴老乃性情中人,所以刚才就开门见山提此往事了。
回忆这次任务是吴老即将退休时接下的,当时,他一边参与雕刻第四套人民币“四伟人”像,一边负责对我们参与雕刻人员进行技术指导。
先前,印制局为此次任务提前组织了研制和攻关。吴老指导我将人民大会堂正厅之上悬挂的“江山如此多娇”图刻制成胶凹套印的袖珍版国画(75*45mm)。首先胶印制版两块,由手工绘出角度不同的线条,以便在胶印时交织成色调丰富而柔和渐变的天空;接着手工雕刻钢版一块,以凹印四色在胶印品上套印出旭日、印章、松柏、山川与书法。雕刻版制作出的效果不错,吴老很满意,当年印制局还给“542厂”发了表扬信。
上世纪80年代家庭安装电话极少,因而还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上海有位105岁的书法家苏局仙突发心脏病,因无电话求救而不幸驾鶴。为此,我想起了退休在家的吴老,于是在我完成任务准备回沪时,尝试着去找我的好友----当时的厂办主任李林先生商量,未遇;正巧路见邵满忠,我写了字条请转李先生:“吴老德高望重,他的健康长寿,不仅是贵厂的福份,也是我们印钞事业的宝贵财富;冒昩建议能否考虑给他在厂隔壁的家拉根电话内线,这样,有利于随时关心他的生活以及工作联系”。没过多久,吴老兴奋地告诉我:“真没想到啊!领导非常重视,很快办成了。” 我当然为之高兴,并由衷感谢李林先生!
1995年我在北京印钞厂雕刻澳门币拾圆“东望洋灯塔”风景图。一天中午,吴老来电约我去他家喝酒。我猜想一定是在“见心斋”的那顿畅饮使得吴老以为我有酒量了。于是不擅喝酒的我赶忙赴约。
“小赵,咱俩花生米就二锅头啦。” 小矮桌上仅此而已。
“君子之交淡如水么。”我和吴老碗碰碗。
“回想我年轻的时候,父亲吴锦棠教我学手工雕刻,就是按照他跟美国雕刻家海趣先生教的一套路子。他说:素描画不好,甭想刻得好!”
吴老的话匣子打开了。
“父亲对我要求非常严格,哪儿不行必须重来。决不含糊!刻苦,我很刻苦,不苦,哪能刻得好?我白天学基本功,晚上接着练。我知道,这个时间有些学徒下馆子去了。
回顾我长期以来的雕刻实践,证明了父亲的教学方法是行之有效的。以至于后来我教学生了,就把父亲的这一套传授下去。基本功扎实了,雕刻起来就会得心应手。难怪打样师傅刘宝瑞说我刻的点儿像珠子似的呢!”
吴老边说边从锦盒里取出他雕刻的铁托人像,果然,凹印在纸上的油墨点儿颗颗饱满!
接着他又从大立柜里取出一份《上海商报》,我一看,上面刊登着我写的文章《凹版雕刻浅说》。
吴老指着它说:“你的文章说出了我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只见报纸上他用几种彩笔划了许多线条,吴老看得这样仔细,使我深深感动。他又说:“看了你雕刻的孙中山,刀功厉害。”
“澳门币”雕刻任务即将结束,一天晚间我又去拜访吴老,他说自从老伴离世就感到很孤寂,他叹道:“我本来要去户外散散步的,可是下雪了,怕滑倒,真不敢出门。”我赶紧劝慰:“您可千万别外出了!在屋里照样能活动筋骨的。原地踏步啊,举举手臂啊,也可以弯弯腰什么的。”我边说边示范,他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1997年5月,总公司召开第五套人民币设计制造的研讨会,各厂的雕刻设计制版人员约五十余人参加。会上,七十六岁高龄的吴老向总公司献计献策,强调要爱惜人才,留住人才,就不能不关心他们的待遇,并仗义执言:“以前,下达任务总是信誓旦旦;完事了,就无声无息了……”会场上听众掌声不断。我想:这正因为吴老有着对印制事业的忠诚,才有这种一心为公的大爱情怀!不然,怎能发出许多肺腑之言?
研讨会结束后我去吴老家告辞。老人怀旧了,谈起自己从1948年到1950年在中央印制厂上海厂任雕刻技佐的一幕幕情景,忽然问我:“不知上海还能买到黄泥螺和笋丝嘛?味道太好了!” “好的,我回去就给你打探。”他听了,现出期待的目光。回到上海我在南京路和西藏路各大食品店逛了一圈,笋丝无货,只买到黄泥螺,赶快拜托出差的同事带给吴老。
那天道别,吴老还送我一本北钞印刷的月历,其中一页有他收藏多年最终捐献给单位的珍贵邮票,他在自己雕刻的邮票下面签了名给我留念。同时又送给我一本“关于申请推荐吴彭越同志获毕昇奖的意见书”复印件,其中对半个世纪以来吴老在手工钢版雕刻的艺术成就、培养接班人成果以及在新中国印钞业中承上启下的雕刻地位和贡献作出了高度的评价。吴老雕刻的第三套人民币伍圆券曾在国际钞票界被评为“世界纸币精品”。
1999年总公司召开会议为我所雕刻的第五套人民币拾圆风景“长江三峡”提修改意见。在会上,吴老以专业的眼光提出了极为中肯又到位的指正。
这张拾圆人民币能在2002年“被评为国际上最精美的钞票”离不开吴老给我们的悉心指导!
2008年,吴老永远离别了我们。
从此,我只剩想念,想念吴老的时候,就读他给我的书信,激励,期望,知心话,真挚地洋溢在字里行间;想念吴老的时候,就研读并学习他在人民币上精湛的雕刻风格和布线技艺。
每读《古文观止》,我就想起做客吴老南菜园的家,看到他的床头枕边放着一本陈旧的《古文观止》……
每当我走在街上,远远地看见戴着遮阳帽、弓着背慢悠悠地蹬着小三轮的老年人身影,就马上想起在白纸坊大街上遇见到的吴老,多想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