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坡三州”聊文化与旅游 徐德亮

北京晚报 | 2021年0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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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自题金山画像》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对稍通文学史的人来说都很清楚。

  起初东坡的官运不错,但在元丰三年(1080)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到了今湖北省黄冈市。宋哲宗继位后,东坡当过几年大官,1094年新党执政,他又遭贬谪到了惠州,也就是今广东省惠州市。1097年,东坡再度被贬,渡海到了海南的儋州。1100年宋徽宗继位,东坡获大赦北还,次年过金山寺时,他看到寺中留存的画家李公麟画自己的像,便在画上题写此诗。数十天后,他就在常州病逝了。

  此诗可说是东坡对自己的人生总结,笔墨通疏,取譬精当,韵味无穷而文意浅显,一般人都能看得懂。但对他为什么将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州”称为“‘平生功业’所在”,每个人的理解不同。

  有人说,这是他在自嘲。以他的才华和曾经达到的政治高度,因为党争政治生命遭终结,只能把大好年华用在穷乡僻壤和与苦难做斗争上,还连累了一大家子人。虽然最后获释,亦有传言说皇帝要继续重用他,但此时的他已经没那么多家国天下的雄心壮志了。

  也有人说,这是他的豁达。虽然他在政治上失败了,但他可以从现实世界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升华到诗意的世界。尽管难熬的逆境让他遍体鳞伤,却丰富了他的阅历,强大了他的内心,让他有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

  确实,有很多人都爱东坡的豁达,但豁达的背面就是消极,论说“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过是今昔之感;鄙夷“争名夺利几时休”的,都是最后没争到名利的。“赋到沧桑句便工”,名诗佳句我们爱不够,可罪都是东坡受的:“九死南荒吾不恨,玆游奇绝冠平生”是说给政敌听的,你能在肉体上打压我,但你在精神上打不垮我;愁苦万状的《黄州寒食诗》,更能说明他贬谪时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

  当然,后来他就习惯了。与众不同的是,东坡能习惯过平凡困苦的生活,甚至承认自己政治上的失败,但他坚信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平凡,甚至因此变得更伟大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豁达精神,也就是应时而生的消极思想。

  小时候看书,赏析《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文章都高度赞扬东坡的豪放,却对最后一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持保留意见:“最后流露出的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需要当代青年注意。”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好似心灵的保护层,是武装自己不受伤害的“利器”——不消极,就无以积极。

  还有人说,东坡只有到了远离都城的地方,才能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才能写出真正的好诗文,所以他才说这三州是他平生的功业所在。

  此解颇有时代性,然而是拿今人解古人,有其误处。中国古代的文人都是要兼济天下的,调和鼎鼐,燮理阴阳,说白了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古往今来,你让纵横天下的大政治家、大军事家亲自开荒种地,每天担土挑水,再让他以今年打了几斤粮食为“功业”,都有点儿对不起他们。

  说苦难造就了东坡伟大的诗文成就,也是以后人的眼光来看他了。在中国传统文人的价值体系中,书法比画高,但仍属小道,写词也是小道,写诗亦非大道,那什么是大道呢?乃“经济天下”四字。虽然东坡对自己的诗词和书法都很自负,但你要是跟他说虽然你在政治上很失败,但你成了个大文学家,他还是会很不爽。

  当然,诗无达诂,每个人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但由于《自题金山画像》的著名和此中的深意,让我很想去这三州怀古。

  带着知识去旅游,和瞎咋呼、看热闹、买东西的旅游团不同,和凹造型、秀照片、假文艺的“打卡”网红也不同,越是到自己有知识储备的地方,越有感觉——穿越时空,和古人对话的感觉。

  2018年2月底,我随星夜相声会馆到惠州演出。下午三点住进宾馆,晚上七点就要演出,幸好宾馆离惠州西湖只有几站地,我放下行李就冲了出去。

  到地方下车,过一条街就是湖边,进入公园,大有心旷神怡之感。惠州西湖面积辽阔,看起来比杭州的西湖大得多,且湖岸曲折,水面平阔,湖中洲屿与三面青山相映,更显水色山光,如临仙境。时间有限,只得走马观花,一桥起一桥落,堤桥如带,五湖六桥,果然山水秀邃。山水虽美,却没有什么古人遗迹,牌匾碑刻、寺庙亭台都是新的。岛上古树成抱,都有标牌,不过百年。我记道:

  惠州西湖,水不甚阔而绿,洲不甚大而秀。岭表佳木,历历可喜。沙鸥掠空而过,白鹭曲颈而飞。苍邃更胜西湖,确实东江佳处。惜呼古迹湮灭,难于神会坡公。故有诗曰:元妙观内古榕树,曾见坡公啖荔枝。不是老仙多不幸,岭南美只岭南知。又曰:经济多年夸粤海,人文据论亦随之。可怜滚滚千秋下,只有东坡一首诗。

  3月,到黄冈演出,那里正是古黄州。别的不说,光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我就临摹过无数次,还有《前后赤壁赋》,那是我最爱的文章;反倒是“大江东去”因为太熟,感觉淡一点儿。到黄州,肯定要去赤壁看看。

  我住在东部的新区,打车穿过老城区,才到达西城墙外的赤壁公园。进园门,右手边的古城墙虽然低矮,但没有后来石浆勾抹的修复新貌,这让我狂喜万分:看来此处并非新造的假古董,正是怀古胜境!

  再往前行,是一个数十米高的小山,山上古建数楹,远远看去,很是“袖珍”,而油漆彩画,一望便知不是新修的。拾阶而上,迎面门亦窄小,门匾楹联的字迹词句,皆有可观,一查才知道,这是康熙末年黄州知府郭朝祚再次修缮赤壁后写的对联:

  客到黄州,或从夏口西来武昌东去;天生赤壁,不过周郎一炬苏子两游。

  现在门上挂的,自然不是康熙年间的旧物,但也颇有年代了。进门,从二赋堂一一看来,碑帖石刻,古迹斑驳,历历可喜。一道穿门,上有六个石刻大字“赤壁之游乐乎”,亦是清人笔墨。不知者,可以视作“欢迎您再来”之类;知之者,能看见东坡梦里的白鹤道士微笑稽首。而山顶狭窄,建筑门阶都有局促之感,也是环境使然。

  虽然这些建筑都是明清人为纪念东坡而建的,但总归是赤壁啊。不知在水边,还能不能看到当年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月色……

  我还有个侥幸心理:希望自己是从后面上山的,前边的赤壁,应该高一点、陡一点、水深一点,否则东坡怎么泛舟?登山时,二客又怎么跟不上?

  转过西边,看见山脚下十米处一池浅水,比游泳池大不了多少,围着一片红石头。难道这就是赤壁?难道这就是大江?

  片刻下山,果然在红石壁上看见“赤壁”二字。

  那一刻,真如巨锤击胸。

  绕池而行,五分钟便路尽,眼前的小山包似乎尽在掌中,长叹再三,记道: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都跟眼前的景色毫无关系。我把东坡赤壁前后左右看个遍,划然长啸,哪里有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说是长江改道,不如说此处是明清人的附会。归来梦一道士,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余曰:“一般。”

  至此,“三州”我已经游了其二。2020年11月,我随央华戏剧《雷雨》《雷雨·后》剧组在海口排练,海口离儋州不远,我还查了海口到白马井的车次,但一来时间不允许,二来儋州的东坡书院好像也是新建的,无甚古迹,也就作罢,心想已经到了海南,就算到过儋州吧。

  次日游五公祠,居然先看到了苏公祠,虽系新修,也是从明清古建原处重建的。此地有浮粟泉,石匾石联都是清人遗迹。传说东坡来海南时,曾借寓金粟庵,见当地百姓饮水不洁,便教导当地百姓掘井之法,指地而凿双泉,一泉曰金粟,一泉曰浮粟,其味甘甜,水源旺盛。虽然此事明显为附会,但毕竟也是古迹。遥想当年,东坡在棕榈树下结庐以教边民之时,恐怕也不是峨冠博带之像。于此处怀古,也就如此,归而记道:

  东坡在海南的遗迹,万里南溟之内,仅有雪泥鸿爪,本来有些失望,仔细一想,人文古迹本就是一代一代翻修增补的,每代都会失去一些,破坏一些,增补一些。比如西湖,自传说中葛洪筑庐炼丹,至今已一千七百年,自宋代兴盛至今也已千年,现在的建筑不是宋代的建筑,现在的湖山也不是宋代的湖山,能看到明代的碑刻、清代的工程、民国的建筑就很不错了,而历代风流人物一次次赋予它或有形或无形的文化内容,使湖山美景愈加深沉厚重。

  成住坏空,世之常态,失去是必然的,连破坏也是必然的,当然增补也是必然的;文化兴盛的地方就增补得多些,孤悬海外的地方就增补得少些。九死南荒的东坡,还被一代代如吾等之辈怀念,则玆游虽不称奇绝,亦可以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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