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缘荷青青:等一场雪
等一场雪
文:缘荷青青 / 图:堆糖
今天是爸爸生日,我突然觉得自己枉为人女,忙忙碌碌中总是需要闹钟来提醒我这一天的到来。听奶奶说爸爸出生的时候雪下得特别大,雪落进池塘里没来得及融化就结成了半雪半冰的状态。家里的门也被雪堵住了,几个人一起都拉不开,也不敢硬拉,怕是门拉破了还没拉开。最后只能烧一壶开水顺着门缝慢慢上下浇淋,终是开了门,然而一堵大半人高的雪墙便成了第二道门。
十八年前我来到了广东,曾一度爱上了这片四季如春的土地。但是离乡越久,对家乡的思念便越深;南方的冬天越温暖,就越想念家乡的冬天。就算在这典型沿海气候的粤西地区,冬天的温暖也没能阻止我去盼望北方的家乡下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雪。虽不能亲身体验到银装素裹、天寒地冻的感觉,但通过家乡亲朋好友的微信朋友圈晒出的雪景照片我也能足足过上一把瘾儿。
记得2005年大年初七,我请了10天假期,坐了一夜的火车,在早上五点四十分左右终于到达了武昌站。出火车站的时候天还没亮,转了三趟公交车才到达水泥厂汽车站。说是汽车站,其实是一个破旧的小院子,里面来来往往的都是开往我家乡小镇方向的车辆。这些中巴车和面包车基本都是夫妻档的私人车辆,男人开车,女人售票拉客。小院的水泥地面破破碎碎,坑洼不平,裸露的泥巴似乎要离间开每一片水泥地。已经上午十点了,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让人难以凭直觉去判断时间点。没有风,但还是感觉到寒气从四面八方逼入身体。
我想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是要下雪呢?如果这次回家能遇见下雪,倒是一种幸运。小时候的记忆中,寒假还未开始就已经大雪纷飞了,而且每年的情景几乎相似。记得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冬天,外面北风狂吹,雪花飞舞,一些细小的雪花便从教室顶上的青瓦缝里调皮地钻了进来,又袅袅绕绕地往下飘落。有一些被纵横交错的房梁接住,而大部分则继续下落洒在我们的头上,课桌上,地面上。让我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雪花可以钻进青瓦缝进入到教室,而雨水却漏不进来。到了傍晚的时候,风越来越小了,雪却越来越大了,像天女撒花一样唯美而安静地下了一夜。第二天雪停了,小伙伴们吆喝着成群结队地去上学。地面上的白色从家门口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与灰色的天空融合到了一起。学生应该是起床最早的一个群体,所以可以第一批享受着这白茫茫的世界。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抬起来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我们互相争抢着去踩雪地,看谁踩得深、踩得又宽又长,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一首交响乐,伴奏着我们一路互相追逐嬉闹到了学校,倒也不觉得寒冷。等回到教室,课桌上已铺了一层大约一寸厚的雪,地面和横梁上也是薄薄的一层。隔壁学前班的学生们有些冻得哭起来,而所有教室都没有暖气,各家各户也都没有暖气,但是可以在家里放一个炭盆烤烤火。学前班的老师们没有办法,只好从学校厨房拿来些干柴,把课桌靠边摆成一个圈,在中间挪出一大块地方生起一堆火,学生们一边烤火一边跟着老师唱读幼儿课本。我们羡慕得直想做学前班的学生,或者幻想假如我们的班主任也在教室中央生一堆火,我们一边享受着温暖一边感受着这白雪茫茫的世界,在这样的环境中听课是多少惬意的事情啊!静下来感觉越来越冷了,才上完两节课,老师们便说,大家都散学了吧,明天再回来上课。我们一窝蜂似地哄出教室,走路也不朝正路走,偏偏都要争抢着踩那些没被人踩过的雪地,硬是把这平坦而均匀的雪地踩得乱七八糟才罢休。这样一路变着花样儿乱跑,脚上踹着雪,或者拿根小树枝在雪地上圈一幅自认为满意的书法作品,或者趁人不注意抓一个雪球扔过去,遭到反击后灵活地在地上打着滚儿躲避。也不知道这一公里不到的路程到底被我们走成了多少公里,等回到各自的家,身上都已经出了汗,手却冻得红紫红紫的。母亲端来一盆热水让我们泡泡手,但太热的水和太冷的手一相遇,手便感觉像无数针扎一样麻木又刺痛。此时我们的手就如蜗牛的触角碰到障碍物一样地迅速缩了回来,转身塞进母亲的怀里,母亲一边责怪我们玩雪太疯一边掀开衣服把我们的手塞进去。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雪又稀稀拉拉地下了起来,到傍晚雪花像是结了伴的棉花一样一小团一小团地往下飘落,姐姐说这是鹅毛大雪,我又想起了村里老人们经常讲起的白毛女的故事。没有一丝风,天越来越暗却又被洁白的雪地穿破,让人分不清是天上暗下来的黑色往下压住了地面,还是地面的雪反射向到天空的白光撑破了黑暗。寒冷将所有活动的生物包括人都赶进了自己的小窝,外面便越来越安静,静得可以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奶奶家在我家隔壁,有一道门与我家的厨房连通,通过这道门右转就是奶奶家的大门。大门的门槛很高很大,下面还有两个石头台阶。我很喜欢坐在这样的门槛上,脚踩着石阶,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蛋静静地看着雪花儿飘舞。白天被人们踏烂的雪地,经过大雪一夜的修整又变成了一床硕大而崭新的棉花被,昨天所有的印迹都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谁去碰过它一样。早上起来,门竟然打不开了。奶奶根据往年的经验建议我们用开水浇淋门缝。一番折腾,门开了,又敲敲砸砸地清理了雪墙。一脚踩出去,我突然被陷进了雪地,整条腿都不够雪深,我趴在雪面上等待母亲过来将我拔起来。于是我穿着棉鞋套上母亲的水靴,姐姐同样穿着棉鞋套上父亲的水靴,父亲背着姐姐走在前面,母亲背着我跟在后面,踩着父亲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学校移动。教室的课桌上像是铺了一层刚做好还未切开的豆腐,白白嫩嫩的,让人很想捏一捏,舔一舔。校长发出了大扫除扫雪的号令,我们随之欢呼雀跃起来,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工具,热热闹闹地清理校园里的雪。下午太阳出来了,雪开始融化,但感觉更冷了。瓦沟里的雪融水还未来得及流到地面,就已经被冻成了冰笋。冰笋长短粗细不一,最长的差不多有两米长。我们拿木棍敲下来,当冰棍一样舔,又当刀剑打起仗来。树上也挂着大大小小的冰笋,使劲踹一脚树杆然后迅速跑开,远远地看着冰笋叮叮当当地掉下来,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快感。也有人跑得慢了,被个别冰笋砸得头顶生疼生疼的,但也不敢哭,怕引来了大人反而又是一顿打。
想到这里,我更加期盼下一场大雪了。一辆写着“武汉——广水”的中巴车在小院里转悠着,一个女人站在车后门口,左手拉着门把手,右手拼命向外招呼人们上车。因为忘情,因为拼命,所以她的整个身子、左手以及车身形成了一个标准的直角三角形,而她的身子便是这个三角形的斜边。她穿着红色棉衣,随着车辆在小院里转圈,飘摆的样子又像是一面三角形的旗帜。
“走啦,走啦,我的车先开,快上车啦!广水,广水上车,应山的上车!快,快,快,上啦!走啦!美女,上来!”她的粗嗓门大声吆喝着,挥舞的手一把拉住我手中的箱子,似乎是轻轻一拽,我和行李箱便被拉上了车。想着这车确实开起来了,我也就不介意她的鲁莽,在车上找了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来。车子在院子里转了半个小时,一直喊着要出发,一直还在里面转圈招揽客人。因我事先没有告诉父母我要回家,所以心里有些着急,有些按捺不住,想早点回到家给他们一个惊喜。
“唉哟,下雪籽啦!”售票的女人喊起来。我往窗外仔细看,确实有一些雪籽像豆子一样撒在地上,蹦跳着滚动几下,并没有立刻融化。几分钟后,雪籽像雨一样越下越密,越下越急,开始在地面的低洼处一窝一窝地集结起来。这中巴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装满了人,就真正开始出发了。路上走走停停,车子都快挤破了。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雪籽不再下而改为雪花开始慢慢飘舞,静静地仍然没有风,路面的草都没有动一下。一路颠簸终于到了家,母亲做了一些我爱吃的饭菜。才吃完没多久,母亲便又开始张罗着晚饭。父亲一开心,晚饭前还叫了邻居的二哥(我们一个村都是同姓,按辈分称呼)。父亲身体不好,大病小病十几年没间断过,所以医生总叫他戒掉烟酒,他却偶尔馋了总要抽几根、喝几杯。晚饭间他一边和二哥吹水一边喝起酒来,因为是过年,母亲也就不去管他。酒过三杯,父亲便开始唱起来,而后又笑又哭起来。晚上八点的时候,父亲突然喝得晕过去了,我们连忙准备板车,铺上稻草和被子,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去,准备带他去村卫生所打醒酒针。雪还在安静地飘落,地面已经有一尺多厚,虽然能看得清楚外面,但还是不容易分清哪是路哪是坑洼。我拿个棍子在前面探路,二哥拉着板车,母亲跟着推车。也许是清冷的寒气吹醒了父亲,但他完全未感觉到他所处的位置,突然高喊了一声就开始唱起来:“梁兄啊!……”手脚也随之舞动起来。
“我今日啊真高兴哪!哈——哈……”父亲自己临场编词,唱着楚剧的基本调。车子摇摇晃晃,一路深深浅浅地向前摸索。父亲有一句没有句地断断续续唱着串烧楚剧,一半是经典戏曲,一半是自编自导。母亲忍不住朝父亲的手狠狠打了一巴掌:“怎么没喝死你呢!还唱,还唱!”我不禁回头看了看父亲的状态心里直想笑。“刘大哥讲的话,理太偏哪啊……”父亲的右手在空中划一圈回来,双手合拢拱拳,然后直接把豫剧改成楚剧又唱了起来。
等从卫生所打针回来,雪已经停了,父亲终于得以消停睡着了。我们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像是同这皑皑白雪合成了一幅灵动而和谐的画。来时的印迹已被大雪悄然抹去,我们便又深深浅浅地留下了几串脚印和一对车轮印。板车车轮转动的吱呀声与踩着雪地的咯吱声配合起来,映着这圣洁的夜色,让人听起来特别亲切、顺耳。多少年后,这声音仍然时不时地回荡在我耳边,像是一种来自故乡呼唤的声音,像是父母在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
如今母亲已去向世界的另一端,那声音便成了记忆中的声音,成为一种永远的回忆。每年的冬天,我站在祖国西南方的土地上,心里却极其期望故乡冬天里的一场雪,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等待一种新生的希望,一种记忆的诠释,一个天寒地冻的拥抱。然而每当真的下雪了,我心里又空落落的似乎没了方向,断了回忆的路径。我总是想,假若回家了,下大雪了,有没有人站在回家的路口伸直了脖子张望着迎接我的归来,有没有人张罗一桌热饭菜热情地招呼着我以解我压抑已久的乡愁,有没有人送我到远行的始发站一双温暖的眼睛望着久久不肯回头。
没有。我回答自己时,已潸然泪下。没有母亲的家,不再完整,不再有温度。此生不愿再等待,但总是在无意间如春风吹又生般地意念去等待故乡冬天的一场雪,让我似乎在无边的雪地里反复地听见那种声音,如母亲轻轻呼唤我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