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7）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同李非夏湖山晚眺
[清]恽格
春愁正满落花天。不见王孙又几年。
添得湖山今日泪，玉箫吹断鹧鸪烟。
关于“玉箫吹断鹧鸪烟”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吹断：即吹去。鹧鸪烟：指春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1页）
按：“玉箫”不是大风，怎能“吹去”“鹧鸪烟”？
这里的“吹断”，作“吹破”或“吹散”解为宜。
唐韦庄《建昌渡暝吟》诗：“隔江何处笛，吹断绿杨烟。”
释贯休《【上巩下言】光大师草书歌》诗：“海上惊驱山猛烧。吹断狂烟著沙草。”
宋徐玑《春雨》诗二首其二：“晚风吹断寒烟碧，无数鸳鸯溪上飞。”
元贡奎《同张所翁访吴芝田书其壁》诗：“东风吹断玉炉烟。一卷《黄庭》伴书眠。”
黄公望《方方壶松岩萧寺图》诗：“晓风吹断绿萝烟，百叠青峰望中起。”
于立《题赵千里临李思训煎茶图》诗：“山风吹断煮茶烟。竹外谁惊白鹤眠。”
凌希惠《挽陈公辅县宰》诗：“辽鹤不来天地老，玉箫吹断鲁溪烟。”
明陈献章《回龙寺夜坐》诗：“床风无意绪，吹断药炉烟。”
吴俨《和国贤謝茶》诗二首其一：“雨坼灵芽我发船。北风吹断碧山烟。”
丘吉《寄馆天宁寺》诗二首其二：“茶炉吹断鬓丝烟。借得禅林看鹤眠。”
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鹧鸪烟”，修辞甚美，正是诗的语言。但由于它出现较晚，使用频率不高，故颇难索解。这里仅就笔者所见到的寥寥四个用例勉为分析：
明胡奎《柬知县陈善方》诗：“暑雨清炎瘴，秋禾满大田。红收鹦鹉粒，青爇鹧鸪烟。”
“鹦鹉粒”语出杜甫《秋兴》诗八首其八：“香稻啄余鹦鹉粒。”指稻米。“鹧鸪烟”当指以竹枝为燃料做饭的炊烟。稻米丰收，爨竹炊饭，这一联诗的逻辑关系非常紧密。
为何竹烟可称“鹧鸪烟”？当是因为鹧鸪多栖戏于南方竹林间的缘故。
唐李涉《鹧鸪词》诗二首其一：“湘江烟水深。沙岸隔枫林。何处鹧鸪飞，日斜斑竹阴。”
司空图《松滋渡》诗二首其二：“楚岫接乡思。茫茫归路迷。更堪斑竹驿，初听鹧鸪啼。”
唐彦谦《樊登见寄》诗四首其四：“宿草暝烟绿，苦竹含云低。幽怀不可托，鹧鸪空自啼。”
韦庄《鹧鸪》诗：“南禽无侣似相依。锦翅双双傍马飞。孤竹庙前啼暮雨，汨罗祠畔吊残晖。”
李中《江南春》诗：“鹧鸪啼竹树，杜若媚汀洲。”
南唐中主李璟《浣溪纱》（风压轻云贴水飞）词：“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此例甚多，不烦赘举。
由于“鹧鸪”与“竹”反反复复地在同一首诗词里出现，故我们一见“鹧鸪”便很自然地联想到“竹”，于是“竹烟”也就可修辞为“鹧鸪烟”了。
明孙承恩《题墨竹》诗：“嶰谷春深候，新梢落粉香。鹧鸪烟雨里，潇洒墨云凉。”
又《故园修竹日在目中家人来都下问以诗》五首其五：“竹也平生最爱之，草堂分植更添奇……鹧鸪烟里春深候，拟趁幽人赋绿漪。”
许继《题翠竹》诗：“鸣凤去不返，湘江空自流。鹧鸪烟雨暮，翠袖不胜愁。”
这三首含有“鹧鸪烟”或“鹧鸪烟雨”的诗，也都与“竹”相关，很难用偶然来解释。不过，其烟已非“炊烟”，而是“烟雨”，与胡奎诗稍有区别。
当然，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揣摩。
唐白居易《伤远行赋》：“枫林郁其百寻，涵瘴烟之苍苍。其中阒其无人，唯鹧鸪之飞翔。”
李涉《鹧鸪词》诗二首其二：“越冈连越井，越鸟更南飞。何处鹧鸪啼，夕烟东岭归。”
许浑《听唱山鹧鸪》诗：“金谷歌传第一流。鹧鸪清怨碧烟愁。夜来省得曾闻处，万里月明湘水秋。”
高骈《安南送曹别敕归朝》诗：“云水苍茫日欲收。野烟深处鹧鸪愁。”
徐夤《鹧鸪》诗：“啼归明月落边树，飞入百花深处烟。”
黄文《湘江》诗：“鹧鸪一声在何许，黄陵庙前烟霭深。”
前蜀李珣《南乡子》词：“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
吴越僧佚名《武肃王有旨石桥设斋会进一诗共六首》其三：“石梁低翥红鹦鹉，烟岭高翔碧鹧鸪。”
可见“鹧鸪”与“烟”或“烟雨”同时出现的例证也比较多。将“鹧鸪烟”解作“鹧鸪飞鸣时节”（即春深时节）的“烟雨”，也是可以成立的。
无论如何，径指“鹧鸪烟”为“春色”，大而无当，似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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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