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武则天相貌说再检讨
图一 洛阳龙门石窟大卢舍那像龛远景
大卢舍那像龛位于龙门石窟西山南部山腰处,其规模之宏大、气象之雄伟不仅是龙门之最,也称得上现存唐代造像之最(图一)。其建造将山体劈成凹形平面,在宽30~33米、进深38~40米、壁面高约30米的空间内,露天摩崖造出一坐佛(卢舍那佛)、二弟子(迦叶、阿难)、二菩萨(文殊、普贤)、二天王、二力士共9身大像,其中主像卢舍那佛结跏趺坐于八角束腰莲座上,“佛身通光、座高八十五尺”(图二),最是恢弘。
图二 洛阳龙门石窟大卢舍那像龛主佛局部
(采自《中国石窟·龙门石窟(第二卷)》图版115)
经常有一种说法,将最恢弘的卢舍那大佛与武则天联系起来,甚至有认为卢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则天相貌雕刻。关于此种说法,到底从何而来,是否确凿可信,本文试做分析,鄙陋不足之处,可付一哂。
一 卢舍那大佛武则天相貌说起源
现今流传甚广的卢舍那大佛按照武则天相貌雕刻的说法,出现时间并非特别久远,最早似乎源于宫大中先生发表于1980年的《龙门石窟艺术试探》一文。其文中言到:“作者将这一通高17.14、头高4、耳长1.9米的大卢舍那佛,塑造成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丰颐秀目,仪表堂堂。史载武则天'方额广颐’,与大卢舍那佛的形象特征几乎完全吻合,可见大卢舍那佛很可能就是武则天的模拟像,或者化身。”
这一说法出现后,有人支持,亦有人反对。支持者所持论据乃至论证思路都多以《龙门石窟艺术试探》一文为参照。反对者如温玉成先生等,则侧重于讨论武则天年谱和卢舍那大佛的建造时间,对支持者所持论据、论证思路检讨略有不足。故而本文讨论重点就落在了《龙门石窟艺术试探》一文所持的论据上。
二 卢舍那大佛武则天相貌说检讨
宫文论据主要有以下几点:(1)北魏将帝王当如来,“政教合一”,造有大佛像对应皇帝。(2)建造龙门卢舍那大佛,武则天赞助了“脂粉钱两万贯”。(3)梵语卢舍那,译作光明遍照,与武则天后来改名的“曌”字相合。(4)史载武则天“方额广颐”,与卢舍那大佛的形象特征吻合。(5)卢舍那大佛两侧的胁侍、神王,象征朝堂的官员、将军。我们逐项检讨。
1.北魏的皇权和佛教
宫文关于北魏的论据皆出自《魏书·释老志》。作者认为,“自从北魏道武帝时,綰摄僧人的道人统法果提出帝王'即是当今如来’,至文成帝时,出现了帝王就是佛,佛就是帝王的'政教合一’的历史局面。”
查《魏书·释老志》,法果原话:“太祖明叡好道,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太祖”即北魏道武帝拓跋珪。仔细分析,法果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首先,道武帝让法果当了佛教首领“道人统”,让沙门听话,是法果份内差事。其次,法果“每与帝言,多所惬允,供施甚厚”,法果支持道武帝,是能得到很多好处的。第三,最重要的,法果说上文的话,其实是在为自己拜天子做解释,为自己开脱。按佛家早期教义,僧人是方外之宾,跳出世俗礼节,父母君亲一概不拜。法果说:“能鸿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礼佛耳。”更像是在给旁人解释,我这是拜佛,可不是拜人。
之所以要解释,正是因为当时的佛教徒对拜帝王就是拜佛的看法并不统一。汉代佛教初入中国时,影响尚不大,魏晋南北朝时,佛教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在士大夫阶层也有很大影响,佛教与本土儒家的分歧日益突出,尤其在敬不敬世俗王权上,双方展开了激烈讨论。高僧慧远多次撰文,并专门著《沙门不敬王者论》,来说明“出家”的不同,认为“袈裟非朝宗之服,钵盂非廊庙之器,沙门尘外之人,不应致敬王者。”
道武帝之后,太宗明元帝对佛教态度尚可。但好景不长,之后的世祖太武帝拓跋焘,直接开始灭佛。先是对长安的和尚下手,诏曰:“彼沙门者,假西戎虚诞,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已下,有私养沙门者,皆送官曹,不得隐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沙门身死,容止者诛一门。”然后扩大到全国,又下诏曰:“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诸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总之,道武帝时,帝王“即是当今如来”本就未得到普遍认可,更多的是一种利益交换,而到太武帝时,很快就迎来了灭佛运动,如何也谈不上“政教合一”。
2.北魏所造的大佛像
宫文言:“文成帝又'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结果雕造的佛像脸上脚下都镶嵌黑石,与文成帝身上的黑痣相似。可见名曰佛像,倒不如说是帝王的模拟像更为确切”。
宫文所引是太武帝后,文成帝恢复了佛教,《魏书·释老志》原文“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论者以为纯诚所感。”
原文所说,诏有司所造的是“石像”,而不是“佛像”。《释老志》中,在关键地方该用佛像、释迦像的都明确说“佛像”“释迦像”,而绝不简陋地说“石像”“铜像”,“石像”并不能简单与“佛像”划等号。
文成帝的石像造成后,为什么论者认为“纯诚所感”?最可能的解释,这个石像不是文成帝自己当佛祖,而是以石像代替自己,侍奉佛祖,将自己贡献给佛祖,这才符合论者认为的“纯诚所感”。而且,这一石像只是如帝身,并未说雕的相貌一模一样。此类替身像,往往只需把被替人的重要特征表现出来即可,如石像颜上足下装上黑石,即足以指代文成帝,并不需要相貌雕刻完全一致。
宫文言:“文成帝兴光二年(454)秋,又勅有司在京师平城'五级大寺内,为太祖已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和平初(460)开凿的云冈昙曜五窟,当是五级大寺铸像故事的重演。”
现在一般认为昙曜五窟是对五级大寺内5座释迦像的继承,5尊佛像象征的是道武、明元、太武、景穆和文成这5个皇帝,但五级大寺内的造像形态完全不知。昙曜五窟即现在云冈16~20窟,窟内的大佛,没有一个脸上、脚下有黑石。如果真是模拟像,那至少应有一尊装饰黑石,才能代表文成帝。
而且,兴光元年所造的五佛像全部是释迦立像,云冈昙曜五窟的本尊则各有不同,16、17窟立像,18窟交脚像,19、20窟坐像,16窟是单独的佛立像,其他四窟都是三佛像。这种不统一的风格,并不像是皇帝的家庙,与其说是5个帝王的模拟像,不如说是昙曜利用文成帝的财力,给佛祖、给弘大佛教做的自我变通。
所以,不管是五级大寺内,还是云冈的5尊大佛,都无法排除是文成帝代表先祖做功德,替先祖每人敬造一尊大像的可能性,并不必然就是帝王的模拟像。
3.唐代论据检讨
(1)武后赞助脂粉钱
宫文言:“武则天以皇后身份'助脂粉钱二万贯’营建奉先寺大卢舍那像龛,作者将大卢舍那佛塑造成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丰颐秀目,仪表堂堂。”
图三《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拓片
现今所见,研究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的唯一文字史料是镌刻于佛座北侧的《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图三)。《像龛记》开头第一句即“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说得非常明白,这尊大佛是高宗所建,武后只是赞助了“脂粉钱二万贯”。即使跳过论证环节,默认唐代与北魏的行为内涵完全一致,再假设北魏所造大像真的是帝王模拟像,按照《像龛记》所说,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也更应该代表高宗李治,而非武后。
(2)“卢舍那”和“曌”
宫文言:“卢舍那译作光明遍照,与武则天称帝那年,以'曌’为名的曌字是一个意思。”
“卢舍那”译作光明遍照没错,武则天造“曌”字是对应佛法、含光明意也无大问题。但佛的诸多化身,都有光明含义,而不是卢舍那所特有,“瞾”字也就不会特别指向卢舍那佛。
佛的化身有不同体系,卢舍那是三身佛体系(法身、报身、化身)中的报身佛。据《旧唐书·薛怀义传》,“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弥勒下生的说法为武则天称帝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支撑点,而弥勒是竖三世佛体系(过去佛燃灯、现在佛释迦牟尼、未来佛弥勒)中的未来佛。在龙门石窟,武周时期雕凿最多的佛像也是弥勒佛,而非其他佛。
这样看来,即便武则天改名“曌”是为了符合佛法的光明之意,也无法将“瞾”与卢舍那大佛对应起来,一定要对应的话,也应是弥勒,而非卢舍那。
(3)武则天相貌和卢舍那大佛
宫文言:“史载武则天'方额广颐’,与大卢舍那佛的形象特征几乎完全吻合,可见大卢舍那佛很可能就是武则天的模拟像,或者化身。”
所谓“史载武则天'方额广颐’”的说法并不准确,从未有史书直接说过武则天“方额广颐”。《新唐书·太平公主传》原文是“(太平公)主方额广颐,多阴谋,后常谓'类我’”。宫文所谓的“史载”其实是比附太平公主相貌而来。而仔细读原文,武则天说太平公主“类我”,到底是“方额广颐,多阴谋”类我,还只是“多阴谋”类我,并不能准确得知。况且,佛像的头部造像风格本就以“方额广颐”为基本样式,即便武则天也像太平公主一样“方额广颐”,也不能据此认为龙门卢舍那大佛是照着武则天相貌雕刻。
宫文所论虽不准确,但仍有可借鉴之处,而再后来出现的一些论据,则略显牵强附会,试举两例。
有言文献记载武则天“龙睛凤颈”,卢舍那大佛也是如此。“龙睛凤颈”本身即为一文学用词,用来表现武则天相貌不凡、天命所属,本就不适宜拿来较真比对。何况所谓“龙睛凤颈”说的是幼儿时期的武则天,如何与中年卢舍那大佛比对。
“龙睛凤颈”出自《大唐新语·记异》“袁天纲”条,《旧唐书·袁天纲传》也有类同记载。《大唐新语》说,袁天纲精通相术,贞观初年,途经利州,碰到武家,给武家相面。“则天时衣男子服,乳母抱出,天纲大惊曰:'此郎君神采奥澈,不易可知。’试令行。天纲曰:'龙睛凤颈,贵之极也。’转侧视之:'若是女,当为天子。’”
这种对帝王一出生或幼时不同凡响的记载,从来都不绝于正史、野史、笔记小说,重要的是表现天命,真假反倒不重要。即便《大唐新语》所说为真,袁天纲相面时的武则天还被乳母抱着,尚无法轻易看出性别,而等到龙门卢舍那大佛雕凿的时候,武则天已是中年、乃至中老年人,幼儿时的“龙睛凤颈”还能否适用此时的相貌?
图四 唐·张萱 唐后行从图
还有收集武则天画像,将之和卢舍那大佛作比较。武则天本无准确画像传下。现有最早的版本,据说是唐人张萱画的《唐后行从图》(图四)。张萱生卒年不详,主要活跃在玄宗开元朝。《唐后行从图》名称是“唐后”,而非“武后”,郭沫若写话剧《武则天》时考证认为这里的“唐后”即是武则天,但是不是一定是,就不得而知了。即便是,画中武则天的脸型,与唐代的仕女像、三彩俑,并无大的区别,而与卢舍那大佛差异较大。
图五 明清时期武则天像
1.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历代君臣图像》
2.明弘治十一年(1498)《历代古人像赞》
3.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才图会》
4.清康熙庚午年(1690)《中国古代版画丛书·无双谱》
5.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百美新咏》
再后来出现的武则天像皆为明清以后,与武则天生活年代隔了数百近千年,其所源所本更是无从得知,甚至相隔十年的两幅画像亦不一致,而清代所绘的武则天像脸型明显变瘦,更是受到了当时审美影响(图五)。如此图像资料,拿来与卢舍那大佛容貌做对比,确实太过牵强。
至于大卢舍那像龛的造像布局象征朝堂,主佛象征帝王的提法,亦略显单薄。这种有主有次、突出主尊的造像布局,是中国各类各教派造像很常见的方式,而非大卢舍那像龛所独有。不能一见此类布局,就要找到对应的帝王、将相。
三 小结
经上文检讨,可以看出,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武则天相貌说无论从论据还是逻辑过程来看,都略显薄弱,这一说法更像是出自艺术的美好想象,而非学术真实。而这种与中国古代唯一女皇帝传奇人生相勾连的美好想象,又促使这一说法长盛不衰,尤其在参观观众中得到了普遍传播。
但就个人观感来说,卢舍那大佛确实又有一些柔美感,恐怕这也是卢舍那大佛武则天相貌说经久流传的重要原因。关于这点,我认为可能与卢舍那大佛的主体建造时间有关。
据卢舍那大佛唯一的文字史料《河洛上都龙门山之阳大卢舍那像龛记》记载,能得到大佛的主要建造时间线:①卢舍那大佛是高宗主建的,开建年代不详。②咸亨三年(672),武后助脂粉钱二万贯。③上元二年(675),大像建成。④调露元年(679),在大像南建大奉先寺。
卢舍那大佛的开建年代是模糊的,早期的研究,简单将武后赞助脂粉钱的咸亨三年(672)当作大佛开建年代,三年建成。后宫大中依据《魏书·释老志》的记载,结合卢舍那大佛的规模、北魏宾阳洞的工程量,推测工期需要20年左右,从咸亨三年(672)往前推17年,即永徽六年(655),正是武则天被立为皇后的时间。他还是希望将大像建造与武则天紧密关联。
但依据《释老志》同一段话,水野清一、长广敏雄曾怀疑大像龛的建造,利用了北魏景明年间(500~503)开始开凿、但未完成的石窟。大桥一章认为卢舍那大像龛地面到窟顶的高度与《释老志》所记北魏废窟的高度大体一致。果如此,大像龛利用了北魏废窟,那工期肯定要缩短不少。
还有将目光投向了碑文中出现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正史有传,年代相对明确的只有“司农寺卿韦机”一人。韦机,即韦弘机,在高宗中后期主持了东都洛阳不少工程。张锴生考证,韦机大约在乾封元年(666),被高宗提拔任司农寺少卿,管理东都工程,并认为大像龛也大约是在这一时间开凿,整个工期大约十年。
无论以上哪种建造时间,卢舍那大佛的主体工程在显庆后(656~661)应无大问题。《旧唐书》《新唐书》的《则天皇后本纪》,都记载“帝(高宗)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资治通鉴·唐高宗纪》说得更明确,“显庆四年(659),冬,十月,上初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决之。”
显庆后的高宗为风疾所苦,目不能视,已不能详察卢舍那大佛的具体图样,作为国家大型工程,卢舍那大佛面容式样的最终决定权很可能交到了武后手中。当时高宗仍是最高统治者,大佛面容按照武后相貌雕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妨碍武后依据个人审美决定大佛面容的具体式样,这可能是卢舍那大佛似乎透着一丝女性柔和的原因。
本文刊登于《文物天地》2021年第5期
编辑:高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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