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珍原创散文丨六十余年的守护
六十余年的守护
文/陈玉珍
我会把我衰老的年份交给这片坡地
照料它,守护它
一如当年,你用生命守护我们……
——题记
“老刘大哥,谢谢你啊!谢谢刘家人这60年来对俺大哥的照顾……”
2008年4月,清明。玉岭山下。
静寂肃穆的神武村烈士墓地,来了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其中一位叫张方明,是浙江省仙居县居民;而另外一位,则是济南市历城区神武村的刘延宝老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祖祖辈辈在这里休养生息。
一见面,从未谋面的两位老人,却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双手。
白发极短,风中飞扬。两位老人的手在一起握了又握。“谢谢,谢谢……”张方明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因为激动,他的全身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没有你老刘家人,我家堂兄……恐怕早就是……孤魂野鬼了……”言及此,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有泪水淌下,如小溪一般,汩汩的,滚烫的,从颤抖的唇上一直流到心里去。
他口中的堂兄,此时此刻,就躺在他们脚下的这方土地中,一躺,就是60余年。
他叫张忠孝,是一名烈士。1948年解放济南时牺牲,连同另外四位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一起,被抬回神武村,长眠在了玉岭山下。
一
时光回溯到1948年的9月。济南战役打响。华东野战军对国民党军重兵守备的济南大规模攻坚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自9月9日起,解放军的攻城部队就已经从东西两个方向,向济南隐蔽开进。近千名准备攻打济南城的解放军战士,此时此刻,就驻扎在位于济南市郊的神武村。此时,正是黎明前的最后一缕黑暗。战争一触即发。光明与黑暗的决斗即将开始。
“解放军同志,到俺们家来住吧!咱家宽敞着呐,够住恁一个连的!”战士们的身影刚一露面,就被热情的老乡们逮了个正着,一个个抢着往家里带。送被褥的,送干粮的,送锅碗瓢盆的,一时间,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
“俺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给大家伙盼来了!”白胡子的刘家老爷爷捻着胡须呵呵笑,“济南要解放了,大家就有好日子了!”
“解放军同志,有啥需要俺们大家伙干的,尽管说!放心,俺们就是豁出命来,也得帮!”村民们拍着胸脯笑呵呵。
战士们要提前在草山岭上做工事。机关枪啥的重型武器,要放在挖好的战壕里,还不能被敌人飞机扔下的照明弹发现。这可难不坏神武村的老少爷们。家家户户拆下门板,用毛驴把它们运到战场上去。
“没有门板算啥子?咱把战壕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保管敌人的飞机来了也是睁眼瞎。”
村民们麻溜地拆着门板,还把麻袋找出来,为战士们做炸药包。村里的壮劳力自动组合成了运输队和担架队,帮战士们打打下手。刘延宝的爷爷刘修芝与父亲刘振顺也在其中。
战役打响了,部队正式开赴草山岭,神武村就成了部队的后方医院。战士们在前线与敌人殊死搏斗,乡亲们就冒着枪林弹雨,往前线送弹药,往后方抬伤员。
一波波战士冲上战场,又一波波战士被抬下战场。耀眼的火光在夜色中一次次冲天而起,小小的村庄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战栗,可没有人顾得上悲伤。
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伤员。男人们在前线和后方之间穿插,女人们就成了后方医院的顶梁柱。给伤员们洗衣服,做饭,帮卫生员给战士们清理伤口,她们要忙的事,一样不比男人们少。可大敌当前,没有人说累,更没有人顾得上休息。村子中间是一条小河,河的两岸,东、西神武村的女人们个个行色匆匆,脸色肃穆,低头给战士们洗带血的战衣或是绷带,偶尔交流一下前方的战况。
“昨天晚上,俺们当家的上去送弹药了,听说,打得可激烈了!把敌人打得,那叫一个屁滚尿流……”
“真的?那可太好了!可不要再有解放军受伤了,你看这河水,都染红了……”
战斗打了十几个日夜,村里的老百姓也忙活了十几个日夜。9月28日晚上,战斗似乎格外激烈。有五位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遗体被抬回神武村。支前队员刘修芝和几位战士,一同含泪将他们埋葬在了村口的南玉岭山下。临行前,部队首长把几位烈士托付给了刘修芝:“这几名牺牲的战士中,只知道一个叫张忠孝的,籍贯在浙江省仙居县,其他四位……怕是难以查询了。”说着,首长顿了顿,郑重其事地对刘修芝说,“你能替解放军照看他们吗?”
“俺能行!”刘修芝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都留在了这里。他的眼前闪动着将士们染血的面庞,不由得模糊了。
当天夜里,刘修芝辗转难眠。白天的一幕依然在他眼前反复回放。他想,一场战役,不知道死了多少英勇的解放军战士。这些娃娃们,也有自己的爹妈,也有自己的妻儿。他们为解放这座城市而来,却把自己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可都是咱老百姓的恩人啊!
想到这,他索性把20岁的儿子刘振顺,也叫了过来,俩人一起商量。
“儿呀,谁家没有儿孙!老话说,叶落归根。这五位烈士眼看着是回不了家了,咱不能让这些死去的恩人们失了香火供奉!更不能辜负了首长重托。从此之后,咱老刘家就是这五位烈士的亲人,年年祭祀,世代守护!”
“放心吧!爹!他们都是俺心中的英雄!生前,他们守护咱们。死后,就由咱们来守护他们!明天一早,俺就备好祭品,到英雄墓前祭奠……”儿子的一番话,让刘老汉忍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
是啊,可不就是互相守护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就像小草守护大地,白云守护蓝天。英雄们为老百姓守护幸福,守护希望,老百姓也会以最质朴的方式来守护他们,守护自己心中的大义。
二
岁月如同白驹过隙,几十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太阳一次次经过桑野,至于历城。玉岭山下,万物向上,草木葱茏。
时光的针,再一次将人们的视线定格到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四月的早晨。山风清澈。阳光星星点点播撒在山坡上的苍松绿柏之间。村前的小路上,一位半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从远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拄着一根自制的木制拐杖,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边,右腿明显是在拖拉着,一步一步向村南的烈士陵园挪去。跟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老伴,一手搀着他,一手拿着一个马扎。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20岁的青年刘振顺的儿子,刘延宝。
就是这七座烈士墓,从刘延宝的爷爷刘修芝开始,一直到现在刘延宝的儿子,一家四代,已经守护了60多年。这条通往烈士墓的村中小路,一年365天,刘延宝每天都要走上几趟。
彼时,神武村还没有拆迁。他的家,距离烈士陵园大概只有200来米远,但对62岁且已经右肢瘫痪的他来说,却并不容易。若逢雨雪天,走过去时间更长。身患脑血栓的他,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妻子手里拿着的马扎,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老头子,歇会吧。”老伴抬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劝他说,“去了这么些年,也不急在这一时……”
“不行啊,老婆子。你瞧瞧俺这把老骨头,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俺得多去和他们唠唠嗑,有上次没下次了……”他喘口气,接着说,“几天不去,俺想他们呀!”
朝南的坡地上,七座烈士墓呈扇形状分布,一块“革命烈士之墓”的墓碑立在最中间。前两天刚刚来祭奠过烈士的当地驻军战士和神武村小学学生摆放的鲜花,依然绽放着。
这几年,像老刘家这样,清明节前来祭拜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学生,军人,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哀思。
老人在墓碑前坐下来,用衣袖擦拭碑上的灰尘。无需交代什么,老伴熟稔地拿起锄头,锄去墓前的杂草,为园里的植物们修剪枝节。陵园里,他30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柏树苗,如今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其中一棵,粗如碗口,一看就有年数了。不错,那是他的爷爷刘修芝当年栽下的,如今也算是这里的“老人”了,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守护着烈士的英灵们。有时候,老人觉得,这些树甚至比自己更像是烈士的守护人。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想起明代文学家归有光,在《项脊轩志》中的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老人不识字,这些文字和文字里深含的悲怆,他自然无从去知晓,却不妨碍他对自己祖辈深切的怀念。就是从爷爷那时候起,刘家人立下了一条家规:世世代代守护好烈士墓。让烈士英灵像松柏一样长青、永存。如今,已经过去60多年了,老刘家人也恪守了60余年。每逢清明和春节,一年两季祭扫,他们从未缺席。
墓地四周还种了几棵白杨树和火炬树。这些树,是自己的父亲刘振顺当年带着他一起种植的。每次来,他都会亲手摸上一摸。粗糙厚实的质感,让他心里觉得格外踏实。这些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父亲了,一样的身形,一样的腔调,在这墓园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如今的他,来一次不容易,来了就更舍不得走。有时候,会默默地在这坐上一个晌午。谁来催,也不顶用。
老人不懂哲学,可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这园子里,看风从树叶中间穿过,看小草从石头缝里一根根钻出来。他就觉得,生命或许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逝去的生命,也许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活过来。比如这些草,这一棵,和昨天的那一棵,真的没什么区别。也许,这就是守护的意义。
墓地中间的石碑,不是当年爷爷亲手雕刻的那一块了。老石碑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淋,字迹早已十分斑驳。1995年,刘延宝便亲自到外地订做了一座高1.5米的新墓碑,请工匠刻上了六个工工整整的大字——“革命烈士之墓”。他还发动全家齐动手,在墓地周围垒起了一道围墙。烈士陵园更像是一个完整的家了。
刘延宝家并不富裕,但凡是给烈士们做的事,他从不含糊。
“再好的日子也要节俭嘛。少吃一口好的,少穿一点好的。没啥好说的。”刘延宝总是这样说。
1999年,墓地里新增加了两个成员。那是村里修环村公路时,发现的两位烈士的遗骨。刘延宝主动请命,亲手用砖新砌了两个墓穴,安葬了两位烈士。让他们与张忠孝等五位烈士一起,相伴于斯,九泉之下,也好彼此有个照应。至此,就有七位烈士长眠在了南玉岭山下。
刘延宝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包烟,那是他最喜欢的牌子,平日里都舍不得抽。他的手有点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手里的香烟一根根点好,摆在烈士墓前。老伴则熟练地在两侧香台上摆好了贡品,在每个烈士墓上压了三刀草纸。这是村里的习俗,“墓上有黄纸,就代表这家有后人”。
“咱们都是烈士的后人。”他喃喃地说。
他的爷爷刘修芝1976年去世,护墓28个春秋。临终前,把刘振顺兄弟几个叫到跟前,再三嘱咐他们,无论遇到啥情况,都要守好烈士墓。直到听到儿孙们护墓的“誓言”后,老人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刘延宝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他也会像他的父亲和爷爷一样,留下同样的遗言:“只要刘家有一个后人,就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一定把烈士墓看守好!”这是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也是一个家族传承的家风。
值得庆幸的是, 2008年4月,在鲁浙两地政府和媒体的协助下,刘延宝终于找到了唯一知道名字的烈士,张忠孝的堂弟张方明。张方明夫妇来到神武村,见到苦苦寻找几十年的堂哥的陵墓,于是,才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那一份迟到了六十年的感谢……
如今,随着神武村拆迁新建,烈士墓已迁至新建的烈士陵园内,距离老刘家的路却越来越远。而此时的刘延宝,因股骨头摔伤,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很难再去陵园转悠了。他常坐在院子里,往村南的方向看了又看……
【作者简介】陈玉珍(女),笔名蓝茵,济南市槐荫区实验学校语文教师,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诗文发表于各大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