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晓静的新家安置在二楼,虽说是套二手房,可是对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160平米的居室面积是舒适的。若干年后,等母亲的老房子拆迁,也可搬来与自己同住。而现在,母亲是不会离开那幢老房子的,人老了恋旧物,这一点她能理解,而且她也害怕母亲不厌其烦的催婚节奏。七成新的原装修可免去大动干戈搞建设的麻烦,经过简单的墙面粉饰和家具换新等处理后,就乔迁至此。若论这套房子最让她满意之处,当属如今她赤脚踩着的红木地板。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花梨木,暗红褐色中透着光泽,深色条纹疏朗地分布其间,似乎还能隐隐闻到原木的清香。晓静总是赤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当脚底和花梨木亲密接触时,她感到放松,还有一种安全感。自然,她是个非常爱清洁的女人,甚至有点洁癖,地板总是被她擦得纤尘不染。今天是周六,她在青瓷鼎里点上秘鲁圣木线香,在青瓷茶杯里放了一小匙金银花,注入茶水,就转身去了南面的客厅。这个客厅的电视机已被拆卸,代之以一张活动黑板,五张课桌十把椅子有序地占据了原先安置米色真皮沙发的位置,这是晓静的客厅也是她的第二课堂。她在一所大型培训机构任职,而她辅导学生作文的高超水平在小城的各大高中早已名声在外,多少家长会托关系七拐八弯地找到她,为争取一个辅导名额而不惜重金。高昂的辅导费根本不是问题,只要能在全国新概念创新作文大赛和叶圣陶杯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等赛事中拿下大奖,高考时能加上那么几分,辅导的意义就变得非同凡响了。一小时收费三百、五百一小时或者八百一小时都不是问题,溪城不缺有钱人,有钱人更注重孩子的教育问题,暴发户中也不乏见识超前者,自己没啥文化也赚到了钱,那只能说明是那个时代给予的机遇,而未来的大数据时代,没有知识甭说能赚到大钱,连生存都是未知数。可是晓静有自己的原则,学生不是阿狗阿猫都能收下的,必须平时作文成绩是中上水平者,指点后拿奖的希望就变得很大了,当然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获奖,但即使未拿到这些赛事的大奖,在高考作文中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此,皆大欢喜。但是具体的收费标准如何?也只有这些家长和晓静清楚,三百五百八百或者更多只是外界好事者的猜测,传得玄乎其玄。离上课还有半小时,她穿上了暗红色羊皮拖鞋,随手把十双蓝色塑料拖鞋从鞋柜取出置于门口,然后在活动黑板旁的课桌前坐下,秘鲁圣木线香的气息缓缓地飘进南客厅,那是一种木香里包裹着类似奶香的味道,她枯坐着,静等学生。四十多岁的晓静,体形依然曼妙,清秀的五官,给人一种安静温雅之美。可细观之,年轮在她脸上还是无情地雕刻了一番,眼角细纹、清浅的眼袋、两颊淡淡的黄褐斑,这三者得借助于粉底和遮瑕棒才能掩饰,但她不喜欢化妆,哪怕化个淡妆她都觉得多余,她已无意于取悦任何人,也包括她自己。每次去母亲家,母亲总会为此数落她几句,一个女人三分靠长相,七分靠的是打扮,现在的半老徐娘哪个不是把自己打扮得像花一样。一个人过,老了怎么办?女人还是需要一个伴的,年纪大了,不一定要有多深的感情,能相互照顾,安稳地过日子就好。而她则由着母亲唠叨,父亲走后,母亲过得并不容易,长期失眠的母亲体质很虚弱。当然,她的单身也隐隐成了母亲的心病,母亲虽是个知识分子,但是婚嫁观念还是趋于保守,她一直觉得,婚姻依旧是抵御人生风险,免于孤独的最好选择。前几次母亲托人给晓静物色的几个相亲对象都告吹了,她不是借口忙碌就说那天刚好有事。这一次母亲告诉她,有一个人选真的不错,错过了就可惜了。晓静不会和母亲争论,但也没有同意,她只是拿起水壶去园中给花花草草浇水。2两个小时的辅导课结束后,学生们开始整理课桌,把笔放进笔袋或文具盒,又把书本、试卷连同笔袋一块放进书包。然后陆陆续续地下楼去和各自的父母碰头回家。晓静有点疲惫,右手在脑门里揉捏了几下,不经意间余光瞟到第一排的琳琳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琳琳,怎么还不回家?我在等我妈妈,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话音刚落,进来一位女士,一袭粉色真丝碎花长裙,双手提着两筐杨梅,及至四目相对,晓静和女士都愣住了。晓静,我听琳琳说了你的名字,就觉得好奇,原来真的是你。苏曼,太巧了。隔了二十几年的云烟,再度相遇,晓静也很意外。苏曼环视了一下室内,询问道,琰不在?嗯,他不在。晓静想都没想就脱口说道。其实,晓静和琰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但是她不愿在曾经的熟人面前提起这个事。在潜意识里,她也从来没有羡慕过任何人的婚姻,婚姻最大的问题是长期处于同一屋檐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最放肆的状态已经展露无遗,不再掩饰,也就没有了美感,真实的状况都是维持了表面的平静。苏曼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高中时,她寡言沉静,所以和晓静走得近,彼此会说些心里的小秘密。而此刻,她说的尽是一些奉承话,无非是拜托晓静多多关照琳琳。或者夫妻如何情深,老公璟对她如何关心爱护,每个生日和结婚周年别出心裁的礼物总令她惊喜。家里共买了几套房子,其中一套买在“枫林福地”,环境优雅至极,等房子装修完成后,改天无论如何也要请晓静去聚聚,感受一下那边的幽静。晓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不知怎的,一种深深的寂寥感在心中蔓延。明知人随着时间和环境是会变的,可是当一个曾经亲密的朋友变得如此陌生,又怎能不寂寞呢?年纪越大,朋友也越少,或者所谓的朋友也在大浪淘沙中渐渐过滤,所剩无几。人不如物,杨梅依旧,依然带着丝丝熟悉的气息,呈紫黑色,个头又大又圆。位于溪城西部的西林中学坐落于小镇中心,晓静和苏曼是同班同学,又是室友,关系挺亲密,繁重的学习任务并未扼杀青春期的萌动情愫。苏曼家住梅山,那是盛产杨梅的好地方,梅雨季也是杨梅的成熟时节,每次从家里回校,她总会带些新鲜的杨梅,第一个尝杨梅的人当然是晓静,每次看着紫黑色、个头又大又圆的杨梅,晓静总是很惊喜。她有时也会评论,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杨梅中的上品,我妈说,市场上梅农卖杨梅时喜欢做表面功夫,第一层的杨梅是最好的,里面的就不怎么样了,有些甚至是从地上捡的呢。苏曼笑笑,晓静你放心,我每次都会带最好的给你吃,我爸他们总是很早上山,采下最好的给我留着。第二个吃杨梅的人是璟,苏曼很喜欢璟,这个秘密她只和晓静说过。男追女要跨越一座山,女追男,只需捅破一层纸,吃过几次杨梅后,璟也知道了苏曼的心意,于是晚自习后,学校花园或教育楼的角落处,又多了一对人影。晓静有时也纳闷,苏曼竟会主动去追男孩子,而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个勇气的。潘波也是杨梅的受益者,他的学习成绩特别好,苏曼对立体几何很头痛,潘波知道她和晓静关系好,辅导时自然也就特别尽心,有时会有意无意地问些晓静的近况。晓静,今天潘波又向我打听你的事情了,她会不会喜欢你呀。你别胡扯,哪有的事。话虽如此说,但晓静也不是不知道潘波对自己的好,只是太熟悉了,她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再则,她和潘波的属相是风水先生最忌讳的“金龙盘玉兔”,从小就听老人说过月老也不会牵这类红线,因为龙和兔子在一起兔子的结局会很惨。琰是插班生,长得帅,而且唱歌特别棒,他一下子成了全班女生注目的焦点。且他来自单亲家庭,洒脱中又自带几分忧郁,这在同龄人中显得与众不同又给人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也吸引了晓静。在读完琰写给自己的第三封情书后,晓静接纳了琰,两人成了班级里第六对有情人。3和你商量个事,我妈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吃的苦是我们很难想象的,念大学时我就决定工作后所有工资都上交我妈,这个事希望你能理解,你的工资也让妈保管吧,她每月给我们生活费,这样攒钱也快,艰苦几年,我们就可以考虑换套大点的房子了。琰望着晓静,急切地想知道答案。晓静很惊讶,但马上摇了摇头。你不同意?嗯,你的钱由你自己去处理吧,我从工作开始,一直是自己保管的,所以让你妈保管我会不习惯。新婚的甜蜜过后,压抑感随之而来。每次晚自习结束后回家,晓静好像吃个榴莲,但一想到节俭的婆婆还是忍住了,买一个榴莲的钱够她买几天小菜了。以前的晓静很喜欢买衣服,美衣上身,可减压也愉悦自己。如今她一想到婆婆那两件穿了好多年洗得掉色的外套,无形中自己的行为就有了一种罪恶感。有一次还是忍不住买了,而且不是一件,而是四件。工作忙碌,中意的衣服可遇而不可求,遇见了就多买几件,这是晓静的习惯。不曾想这几件衣服还是惹了一场风波。那个晚上琰告诉她,婆婆哭了,因为心疼钱。心疼什么钱呢?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衣服?琰提高了声音,不耐烦地说道。哪个女人不喜欢买衣服,打折时就多买几件了,再说平时我也没时间去逛街。晓静也不示弱。我妈说你柜子里以前的那些衣服就够她穿一辈子了。喂,你有没有搞错,她是她,我是我。在我眼里,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你是我老婆,我说好看就够了。你的钱也应该让我妈保管,省得你败家。侬脑子拷伤哉(你脑子有问题),买了几件衣服至于这样吗,而且花的又不是你的钱。我再说一次,我的钱不想让任何人替我保管。侬就是个败家娘们,琰说完就摔门而去。晓静很气愤,但是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感慨,琰的控制欲令她有些始料不及,也使她特别压抑。婆婆的节俭是美德,而她,买几件衣服就是败家。其实这次买衣服的钱还是上周回娘家时母亲塞给她的。她清楚记得谈恋爱时,琰赞她穿衣有品味……晓静收回思绪,自己都奇怪怎么还会想起那些陈年烂芝麻之事。打开衣柜,华服如林,她像个将军般检阅着自己的队伍,挑了一件天蓝色真丝长裙,圆领,腰线韩版宽松设计,裙长至脚踝,小腿处开叉,正好若隐若现地露出她细长白皙的小腿。又淡施朱粉,如此费心打扮,也不为取悦谁,只想证明自己活得很好。苏曼挑选的“梅山茶馆”偏居小城东南一隅,环境设计走的是怀旧风,深蓝色帷幔低垂,光线朦胧却充满情调,优雅空灵的古典音乐时隐时现。客人以情侣居多,他们看对方的目光有关爱和宠溺,空气中弥漫着爱情的味道。晓静落座后,苏曼笑说道,这边的位置需要预约,我是两天前就在公众号上预定的,他们的小点心都是纯手工制作,原汁原味,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味道。晓静尝了一块绿豆糕,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熟悉的朋友也在眼前,一切似乎没变,可是相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一切都回不去了。此情此景,晓静有点伤感,但整个身心已彻底放松,她突然说道。我和琰分开很多年了,现在孤家寡人一个,有时挺寂寞的,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擦地板,然后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时夜里睡不着,也会爬起来擦地板。做人做到这般光景,够失败吧。晓静嘴角上扬,自嘲道。嗯,真的没有想到,我以为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可是……可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苏曼稍作停顿,缓缓地说道。外人都以为我嫁了个有钱人,不用出去工作,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可璟变了,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了。本想约你去“枫林福地”的新家看看,可是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装修后,他把那处房产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这件事家里的老太太都是默许的,很讽刺吧,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以前他就很少回家,现在更少了,有时周末回来和女儿呆上一会就走了,也不愿过夜,很多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长夜里,若逢下雨,你尝试过整夜听雨的感觉吗,很冷,就像在冰窖里泡着,我哭过多少回,眼泪都流干了。可我不会离婚,不会如他的愿,就这样耗着吧,除非我死了。女人如花,老了不漂亮了,男人就会嫌弃你,香车美人永远是他们的标配,只要这个男人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苏曼悠悠地说道,但眼眶已经泛红。璟和苏曼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晓静不曾料到的,她宁愿相信那日苏曼的絮叨是发自内心的,尽管当时还有一丝失落和反感。夫妻如何情深,老公璟对她如何关心爱护,每个生日和结婚周年别出心裁的礼物总让她惊喜万分。那些言语犹在耳旁回响。再想想自己和琰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婚前琰经常会为她唱歌,多么深情的一个男人,心想自己这辈子遇见了对的人,而久处同一屋檐下,她才看清了琰不可救药的大男人主义和控制欲,而且琰和婆婆的世界,她永远不可能融入,对,她永远只是一个外人。而这个世界哪有是与非可言,只有立场。曲终人散,两个寂寞的女人走出茶馆,梅雨一直在下,今年的梅雨比往年多,一连七日压根就没停过。苏曼去车库开她的凌志车,等车的当儿,晓静走向茶馆南边的几个梅农,她在一个中年女人面前驻足,没有讨价还价,直接买了两筐杨梅。随后把杨梅放进后备箱,就坐进了副驾驶座。苏曼故意数落道,你要吃杨梅就和我说嘛,这两筐你就不怕只有第一层是好的,其他都是地上捡的。晓静笑笑,梅农不易,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树上的杨梅和地上的也是差不多的,我就拿回家浸烧酒杨梅,她早点卖完就可以早点回家,这么晚了,家里的老公和孩子一定都在等着她。苏曼无奈道,你还是这个性子,非亲非故的,何必可怜她呢,还是可怜可怜我们自己吧。这时微信提示音一响,苏曼看了一眼,尔后油门一踩,驶进夜雨中,车速极快,似有十万火急之事急等她去处理。4人生的久别重逢根本不需要伏笔,就像电视剧里的偶遇镜头。一身白大褂,身形高大的潘波看到晓静时愣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他用手拍拍额头,有点眩晕,久久才说出一句,你还好吗?重逢故人,晓静有种想落泪的感觉,好想说,自己过得一点也不好,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很好,你几时回来的?有一阵子了,你哪里不舒服?最近一直胸胀,想做个B超查查。话说出口,才颇觉尴尬,若是普通女患者和男医生的对话,这都是正常的。可是他们毕竟是熟人,二十多年未见,一见面就谈这类女性隐秘话题,晓静哪怕做梦也不曾有过这种假设。其实刚进入诊室,稍经辨认,晓静已经认出了潘波,震惊之余她马上退至门外,那时潘波并未看见她。可等平静后,她又走进了诊室,低着头一直在看微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不愿离开。潘波开具了B超单子,并在刷卡机上用医保卡结算费用,如此,晓静无需再去自助机器上排队付款结算。她感觉潘波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对前面几位患者也是这样做的,他会问医保卡上是否还有钱,若有,就可以在他这里结算费用了。她以前从没看到过一个医生会把工作做得如此细致,在她的印象里,医生的形象更多的应是主宰者、不耐烦、吓唬人的角色。所谓的吓唬,就是把病情夸大,如此,治愈了,说明医生医术高超,未愈,只能说明你自己病得太重,医生也无能为力。B超单子出来后,潘波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用手指着单子上锁定的视图区域,似乎怕惊吓了晓静,声音很轻很轻。你看这边,位于外上象限11点钟大小处的结节大小是16*7MM,对比一年前大得太快了。形态欠规则,边界也不够清晰,边缘也欠光整,内部回声欠均匀。潘波没有把“有钙化现象”五个字读出来。思忖片刻说道,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微创将它拿掉,再切片化验一下。晓静安静地听着,感觉像是在听别人的诊断报告,虽偶有小感冒,但自己的身体一直都是健康的,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想到此,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迅捷地别过头去,但还是被潘波看到了。你别害怕,这不算什么,80%的女性都会有,而且结节基本上都是良性的,你要相信我,我毕竟是一个从医二十多年的乳腺外科专家。这个手术可以等天气凉点再做吗?当然可以,你以后吃的方面要注意点,别吃养殖海鲜了,也别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多吃点真菌类,如木耳蘑菇等,核桃、薏米、山药也多吃点,对了,咖啡也戒了吧,我记得你以前每天都要喝一杯咖啡的。加个微信方便以后联系,我到时把食物表格发给你,就容易记住了。此后几日,潘波每天会发给晓静一些养生方面的链接,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内心的孤寂,对疾病的惶恐,使得晓静对潘波的依赖感逐日加深,有时白天没有收到微信,明知是因为潘波太忙的缘故,或许是在动手术,或许是行政事务缠身,想主动联系他,却又怕他分心,但心底的失落感不可遏制。第二天,潘波发来微信:昨天实在太忙没有给你留言,你还好吗?普普通通的一行字,却让晓静泪目,她没有回复,只是低低地抽泣。你在吗?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一句话?面对微信那头的关切,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责和悔恨涌上心头,潘波还是那个潘波,一个始终温情的男人,而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地选择了琰,为什么就不选他呢?晓静终于承认当年的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实在是太浅白简单了,更让她难受的是其实她也是喜欢潘波的,只是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近来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俩人小时候在竹园里度过的童年趣事。潘波外婆家和晓静家在同一个村子里,每年暑假潘波都在外婆家过。村子西边有个竹园,竹子长得很高,估计有三四层楼那般高,其繁茂翠绿的枝枝叶叶就像一顶绿盖子,遮去了夏日的燥热。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别说空调,连风扇也不多见,热了只有不停地扇着芭蕉扇,扇久了手会发麻,只好左右手轮番把扇,所以竹园就成了晓静、潘波和村里孩子们迷恋的天然纳凉之所。晓静会在竹园里选一处竹子疏密相宜的位置,扫干净后将草席摊开。等小伙伴齐了,竹林里就特别热闹,男孩子们会一起琢磨弹弓,比试射程远近,或者离开草席,聚在一起打弹子游戏,在地上爬来爬去。若厌倦了弹弓和打弹子游戏,又会摘下竹叶吹奏,比试谁吹得又响亮又动听,这时女孩子也会凑过去,不同的人吹出来的声音总是千奇百怪。小小的一枚竹叶,经潘波的手一捻,放在嘴唇上一吹,清脆悦耳之声就在竹林回荡,可晓静只能吹出“噗噗”声,哪怕憋足了劲,涨红了脸,还是“噗噗噗噗”和“呜呜呜”的声音,这时潘波会耐心地教她。厌倦了吹竹叶,又会玩爬竹子的游戏,将稻草搓成麻花绳,往脚上一套,潘波和几个男孩子会像猴子一般“嗖嗖”窜上竹子,胆子大的会爬得很高,直到竹子摇晃得太厉害才肯下来。这时那个竹园主人小脚婆婆会冲进竹园,不知是大家的声音太吵闹惊动了她,还是有人向她告了密,她怒不可遏地拿起扫把像赶鸭子似的把晓静和玩伴们往外赶,在扫把的威胁下小伙伴大伙伴们乱成一团,大家赶紧带上自家的草席夺路而逃,而晓静不会走远,她会等潘波一起回家。好几次,尚在竹子上的潘波和几个伙伴总会惊慌失措,可是又不敢爬下来,只得在竹子上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了才肯下来,一旦落地总会被小脚婆婆抡上几扫把,她会生气地骂几句,看以后还敢不敢爬我的竹子。爬竹英雄们此时都变成了狗熊,只恨自己没有长翅膀,若有了翅膀,刚才在竹子上时就可以飞出林子,也不会被小脚婆婆逮到赐上几扫把了。潘波从竹子上下来后,会到竹园东边入口找到晓静,然后从晓静手中接过席子一块回家。靠近竹园的池塘水域并不太深,在这片区域,小伙伴们会玩一种送“新娘子”过河的游戏,有时晓静会被安排在木桶里坐着,潘波被选为新郎,他和几个人一起卷起裤腿在旁边推着,当木桶靠近竹筏时,大家就手扶着近旁的毛竹,在竹筏上开心地跳几下,而后进竹园,算是成功地护送“新娘子”到家了......属于他们俩人的童年,曾经钻石一样闪烁。那时候,晓静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以为竹园里的吹竹叶、爬竹子、“新娘子过河”、打弹子等游戏是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的,只要自己愿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晓静开始失去这样的时光,再后来,连竹园也不存在了,池塘尚在,只是挖掘、拓宽拓深的池塘也已面目全非了。5一日课间休息,门卫大叔告知晓静有人找。见了面才知是个陌生女人找他,对方开门见山称自己是潘波的妻子。随后冷冷地抛出一句,你手下留情,放过他吧。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别裝了,一开始我也纳闷,他一向做事条理清晰,可这一阵子总是魂不守舍的,原来都是因为你。你想得太多了,我和他最近才遇到,我们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你在诱惑他。我没有。女人冷笑道,你的寂寞,你的病,对潘波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晓静无语。女人随即又放低了姿态,近乎哀求道,你不知道,儿子一直很崇拜他,在儿子眼里,他的父亲是正义的化身,是个完美的父亲,你就狠心亲手打破这种完美吗?最近,医院里正在考虑副院长的人选,如果不出意外,潘波必定会入选,可是又有多少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位置。女人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们这个小城真的很小,好事者定可将绯闻传得满城风雨。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联系上海的医生,水平绝对在潘波之上。晓静摇了摇头,不必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找潘波做手术的。女人走后,接待室里显得空荡荡的,窗外的紫薇开得热烈而灿烂,时光匆匆,别了梅雨季,又迎来了一个盛夏。6自打晓静得病以来,母亲也是性情大变,唠叨明显减少,也不再催着晓静去相亲,每日捧着两本《中医基础入门》和《医宗金鉴》,微信朋友圈里也发展了几位新人,无一例外都是退休后被返聘的老中医。妈,你这是在做什么?一进院门,见老母亲在一颗紫薇花旁敲敲打打,一会是肘关节,一会又是腋窝下,晓静一脸茫然。过了几分钟,她完成了敲打,进屋后对晓静说道,我刚才在拍打八虚,每个部位100下。八虚是指两肘、两腋、两髀和两腘。这八处部位是五脏真气所经之处,所以与五脏联系密切。又是关节屈曲处体表虚陷之地,容易受外邪侵扰,或恶血留止。具体来说,双肘部反应心肺,双腋窝部反应肝,双髀处反应脾,双窝腘处反应肾……母亲还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晓静笑着用手制止道,妈,打住打住,你一下子给我灌输这么多东西,我也消化不了,改天慢慢再说吧。心下却自思,老年人有被传销忽悠的,然后买一大堆保健品在家堆着,有些老年鳏夫也有被保姆忽悠的,结果人财两空,母亲会不会也被老中医忽悠了,才会恶补中医知识。但看母亲气色明显好于往常,似乎又不像被人忽悠。母亲瞧着晓静一脸狐疑,有点不快道,你以为你妈被哪个江湖郎中骗了吧,我还不至于这么糊涂。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有一件事有点悔意,年轻时应该学中医的,那么几十年下来,我也算个老中医了,身子骨也不会这么差劲,还有,我也可帮你爸调养,你爸也不会这么早就丢下我走了……现在只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平时那么忙,身子也不好,我这把老骨头万一再倒下,不是给你堵吗。晓静黯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妈,你上次说有一个人不错,下个周末我刚好没课,到时就碰个面吧。还有,这几天我不回去了,就睡在你这里。母亲很惊讶,连连说好好好。随即又问道,你没事吧。没事,我只是想到再过几年,咱们这个老屋也会划进拆迁区域,就想多住几晚。以后真的拆迁了,你就搬去和我住吧。母亲点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晓静说完就出了门。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是她知道,她和潘波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有几个晚上,潘波就在她们小区门外,他说要和她好好谈谈,她没有回复他,而她所能做的,只有逃避。晓静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知道该去哪里?紧闭车窗,窗外的景色就像幻影,在无声无息地移动、流逝。街景、樟树、车辆、行人......连成一片往后迅速退去,如浮光掠影,又如一个梦境。这是晓静熟悉的地方,这个小城一直在变化着,几次市区扩建后,房子盖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人们手里的钱也越来越多,可是迷茫也越来越多......这个小城,容纳了她近四十多年的生活和记忆。她又想起有一次辅导课课间休息时,她让一个女生唱《Yesterday Once More》,让其他人感受时光易逝,然后写篇关于时光的作文。诚然女生唱得很美,咬音也很准,只是太年轻了,根本不会理解时光的残酷,多少东西在时间的长河里掩埋,美丽、朝气、欢乐和爱的权利、在村子,在西林中学和潘波曾相处过的朝朝暮暮......想到从此后再也不见,一座城的距离,却已是天涯陌路,就悲从中来,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中年沧桑。到了“梅山茶馆”,在地下车库停车时,有辆车很眼熟,感觉是苏曼的车,但她不能确定,她向来没有记牌照号码的习惯。一路上汇聚于眼睛的泪水还未干,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墨镜戴上,这令她稍感安慰,无论如何,她不想吓着服务生。她向服务生出示了公众号上的预定号码,服务生看过后递给她两盒包装精致的绿豆糕,那是她为母亲预定的。正想离开,视线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再也迈不开脚步。没错,是苏曼。虽然只是背影,但晓静确定是她。坐在苏曼对面的男人还很年轻,估模着也就三十出头。晓静想,他应该和苏曼很熟悉吧,因为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暧昧和宠溺。站在朋友的立场,也知她家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不想对苏曼的求偿心理作任何评价,只是,显然她过着口是心非的日子,彼此已不可能再坦陈心迹,都是各有隐情,有些秘密注定要暗藏心底。听见微信提示音,晓静打开一看,是潘波发来的信息:我现在就在“梅山茶馆”对面,你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们好好谈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