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认为中国图画史源于经史
近人所写各种中国绘画史，我认为毛病都是：不知中国学术脉络，不知图画源出经史、推本神灵。
推本神灵的部分，以后再说，这里先说它何以源出经史。
一、 图谱学的体系
（一）史官兼为画师
《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这里说的“史”即是画师。
宋·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画意》引此，也直谓画史：“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可见这也是宋代画家的自我认同。
（二）史官掌管图录
《墨子》有曰：“河出绿图，地出乘黄，武王践功。”绿通籙或录。又《尚书·顾命》说：“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东序即大学，也是藏书之所。《礼记·王制》:'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郑玄注：'东序﹑东胶亦大学，在国中王宫之东。'藏书和教育，都有史官掌理，老聃尝为守藏史是也。
（三）经史皆有图谶
汉人有图谶之学。初，宛人李通以图谶“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劝说刘秀起兵。
建武二年，命博士薛汉、郎中尹敏校定图谶。
建武三十年，群臣上言，要求皇帝封禅，刘秀未允。两年之后，斋戒时读到《河图会昌符》中的“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乃令梁松等人重新根据“河图洛书”，向他说明有关封禅之事。
建武三十二年登泰山，举行封禅仪式并刻石以记之。
中元元年（公元 56 年），光武帝起明台、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又正式'宣布图谶于天下'(后汉书·光武帝纪)。图谶遂大兴。
但历来经学家解释“图谶”，都说是预言。这就只讲了谶，而忽略了图。其实图颇不少。
一部分由河图洛书来，如《河图会昌符》、《河图合古篇》、《雒书甄曜度》等，据日本学者安居香山统计，河图类纬书有43种，洛书类纬书有18种。皆由河图洛书衍出者。
其它经书之“纬”，也有许多图。
易纬有《易纬稽览图》《易纬坤灵图》《易通统图》《易河图数》《易状图》《易统通卦验玄图》。
诗纬有《诗纬图》。礼纬有《礼瑞应图》。
乐纬有《乐叶图征》《乐五鸟图》。
春秋纬有《演孔图》《合诚图》《春秋保干图》《五帝钩命决图》。
孝经纬最多，有《孝经内事图》《孝经古秘图》《孝经左右契图》《孝经内记图》《孝经内记星图》《孝经内事星宿讲堂七十二弟子图》《孝经口授图》、《孝经分野图》《孝经雌雄图》《孝经异本雌雄图》《孝经河图》《孝经应瑞图》等。
瑞应图、星图、分野图、七十二弟子图等等，都明显不仅有文字，还配了图的。传经之士，无不通习这类图。
何况经学中本来就有图的，汉郑玄、晋阮谌、唐张镒等人所撰《三礼图》就有六种。诗呢？三国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固然无图，后来就颇加图示了，如明锺惺《诗经图史合考》即是。其他周官制度、冠冕形制也都要有图来做解释，纬书之所以有图，正与此相关。
（吴大澂集散氏盘联：东井西疆登大有，左图右史付新传）
二、早期“名画”多是经史图录和道教符图
要懂这些，才能读懂传统画论一些东西。例如《历代名画记．卷三．古之秘画珍图》提到的珍贵图画都是些什么？不就是经史图录和道教符图吗？
《龙鱼图》《六甲隐形图》《五帝钩命决图》《孝经秘图》《孝经左契图》《孝经雌雄图》。《遁甲开山图》王粲。
《甘泉宫图》汉武；《汉麟阁图》二，武帝一、宣帝一；《鸿都门图》孔圣七十子；《西王母益地图》；《南都赋图》戴安道；《云汉图》刘褎；《黄帝明堂图》；《五岳真形图》；《韩诗图》十四；《论语图》。
《蚩尤王子兵法营阵图》；《鲁班攻战器械图》；《黄帝攻法图》；《伍胥水战图》；《吴孙子兵法云气图》。
《五星八卦二十八宿图》；《十二星宫图》三；《日月交会九道图》；《分野璇玑图》八。
《望气图》；《河图》十三又八卷。
《诗纬图》；《春秋图》；《孝经谶图》十二。
《浸潭泥图》七；《八卦、八风、十二时、二十八宿音律图》十一；《周公成坏吉凶图》；《妖怪图》四；《相宅园地图》；《黄帝樊薛许氏相图》；《阴阳宅相图》；《马相图》；《三王相鹰图》；《疗马百病图》四。
《老子黄庭经图》；《大搜神芝图》十二；《黄帝升龙图》；《山海经图》六，又钞图一；《太史公汉书图》八，又《汉记图》三，太史公画二十八人；《大荒经图》二十六；《河图括地象图》；《天地郊社图》；
《诸卤簿图》不备录，篇目至多；《古圣贤帝王图》；《古瑞应图》；《魏帝所撰杂画图》；《魏顺应图》四十；《大驾卤簿图》；《明帝太学图》。
《列仙传图》；《搜神记图》；《百国人图》；《地形图》张衡；《地形方丈图》裴秀。
《孙子八阵图》；《太一三宫用兵成图》二；《浑天、宣夜图》各一；《日月交会图》一○，郑玄注；《章贤十二时云雨气图》。
《神农本草例图》。
《周礼图》十四；《周室王城明堂宗庙图》。
《十二属神图》；《江图》三，刘氏，又一张氏。
《吴孙牝牡八变阵图》二；《黄石公五星图玄图》一；《占日云气图》京兆夏氏、魏氏等并有。
《二十八宿分野图》；《风角五音图》。
《三礼图》十卷，阮谌等撰。又十二卷，隋文帝开皇二十年勅有司撰，左武侯执旗侍官夏侯朗画；《尔雅图》上下两卷，陈尚书令江灌，字德源，至武德中爲隋州司马，并着《尔雅赞》二卷、《音》六卷。
《忠孝图》二十卷，唐故凉州都督李袭誉贞观三年撰，奏上嘉之，并传赞《汉明帝画宫图》五十卷，第一起庖牺，五十杂画赞。汉明帝雅好画图，别立画官，诏传洽之士班固、贾逵辈，取诸经史事，命上方画工图画，谓之画赞，至陈思王曹植爲赞传。
《益州学堂图》十。画古圣帝贤臣七十子，后代又增汉、晋帝王名臣，蜀之贤相牧守，似东晋时人所撰。《鲁庙孔子弟子图》五。是鲁国庙堂东西厢画图《传国玺图》姚察撰并记。
《洛阳图》一名《杨宫图状》，杨佺期撰。《区宇图》一百二十八卷，每卷首有图，虞茂氏撰。
《职贡图》外国酋渠诸番土俗本末，仍各图其来贡者之状。《金楼子》言之，梁元帝画。
《中天竺国图》有行记十卷，图三卷，明庆三年王玄策撰。
《祥瑞图》十卷。起天有黄道，失撰者《符瑞图》十卷。行日月杨廷光并集孙氏、熊氏图
《白泽图》一卷。三百二十事，出《抱扑子》，黄帝巡东海而遇之。《古今艺术图》五十卷。既画其形，又说其事，隋炀帝撰。《灵秀本草图》六。起赤箭，终蜻蜓，源平仲撰。《本草图》二十五。其形状苏敬撰，明庆中事。
《易状图》《灵命本图》二《辩灵命图》二。
这些图，才是中国绘画的渊源所在，所谓“源出经史”。可惜现在讲画史的人都陌生了，对之茫然。
三、图与史的动态关系，造成历史的演变
理论性的说明，则可看郑樵《通志·图谱略》。该篇也跟我一样，由“象”谈起，曰“索象”；且特别提到图与书的配合，左图右史：
河出图。天地有自然之象。洛出书。天地有自然之理。天地出此二物以示圣人。使百代宪章必本于此而不可偏废者也。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图植物也。书动物也。一动一植。相湏而成变化。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
图至约也。书至博也。即图而求易。即书而求难。古之学者。为学有要。置图扵左。置书扵右。索象扵图。索理扵书。故人亦易为学。学亦易为功。举而措之。如执左契。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辞务说。故人亦难为学。学亦难为功。虽平日胷中有千章万卷。及寘之行事之间。则茫茫然不知所向。
……汉初典籍无纪。刘氏创意。总括羣书。分为七略。只收书不收图。艺文之目。逓相因习。故天禄兰台三馆四库内外之藏。但闻有书而已。萧何之图自此委地。后之人将慕刘班之不暇。故图消而书日盛。……
至今虞夏商周秦汉上代之书具在。而图无传焉。图既无传。书复日多。兹学者之难成也。天下之事不务行而务说。不用图谱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作图谱略。
说图谱有専门之书、也有専门之学。这套学问的内容，他则另辟“原学”申论之。各位当看其原文，我就不抄了。
总之，一、他强调图与史相辅相成，史多有图录表谱。
二、图是史。古代画图，以人物画、记事画为主。记人、记事，皆与史传同工。
三、后来图渐与文字相兼，或类同（象形、指事、会意），或类化（字朝象发展，图像朝文字、书法发展）
四、以致后世图雖仍归于史，却是图的“除魅”，将之“理性化”的发展。早期的图都具神圣、神祕性。
四、画与神的连结
我同意他所讲的，但要稍作补充的是：这种图与神的连结，并未丧失，中国绘画最终仍然讲究“传神”“有神”，还有许多“画中仙”的故事。《牡丹亭》中杜丽娘就是死后附在画上。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张僧繇》则记：“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之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二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皆在。“
又，《世说新语·巧艺》：“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许多现今画论大谈顾恺之的传神论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又谓其说基于魏晋之形神论，都是昧于源流的胡扯。
《吕氏春秋》即说“九方皋相马”，《淮南子·原道篇》亦说：“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以神为主者，形从而立；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此先秦以来之老生常谈也，何待魏晋始知形神论哉？
后世又直呼人物写真为”传神“。如宋张师正《括异志·许偏头》：“成都府画师许偏头者，忘其名，善传神，开画肆于观街。一日，有贫人，弊衣憔悴，约四十许，负布囊，诣许求传神。”
明叶盛《水东日记·传神》也說：“吾平生传神，不啻数十人，无一得真， 希纯乃能若是。”黄宗羲《赠黄子期序》：“有慈溪魏霞生者，无所传授，多为村落传神，无有不肖。”
清蒋骥论肖像画的专著，名字即叫《传神秘要》。
评画之标准也在于它是否能传神，如宋赵昌以画色彩明丽、生动逼真的折枝花果著名，被誉为“与花传神”。
清沈初《西清笔记·纪名迹》也说：“ 李龙眠诸卷中，以《三马图》为最上，清高深稳，真为传神三昧。” 恽寿平《南田画跋》则主张:“世人皆以不似为妙，余则不然，惟能极似，乃称与画传神。”
恽南田乃画中常州派（《国朝画征录》上：近日无论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户户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在清代很有代表性。
而且这其实是中国艺术通用之标准，如汉 王延寿 《鲁灵光殿赋》：“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勋。”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李潮八分小篆歌》：“书贵瘦硬方通神。” 李商隐 《王昭君》诗：“ 毛延寿 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宋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黄升《木兰花慢．题冯云月词后》：“惟有空梁落月，至今能为传神。”姚宽《西溪丛语》：“尝有道人善棋，凡对局，率饶人一先，后死于褒信，托后事于一村叟。数年后，叟为改葬，但空棺衣衾而已。道人有诗云：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呀，烂柯真诀妙通神。如果不能掌握此理，就别论中国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中国画吧！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