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足

周末工会组织的徒步有5.4公里，从学校出发，沿环山路向西北行进，目的地是一个叫“巴山沟”的地方。平日里没大活动过的教书匠，上午八点半摆开队伍，迤逦前行。若有人从空中去看，是一支断断续续的蚂蚁队伍。

刚走出一节课，班里一女生加我微信，通过后一大会儿，给我发了消息。

“老师，我是Z，我请求你约谈一下我的父母。我不去上课了，我想自己静一段时间。能不能分开给我爸妈打电话，也让他们回家别再问我，别质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让他们什么都别说。能不能帮我跟英语老师要两本听力题。能不能以另一个理由告诉我的朋友和舍友我去哪了，别让他们多虑。我的书已经搬到后边，如果要放到桌洞里能不能拜托放到左边桌子的桌洞里。”

她另起一段，继续说：

谢谢你，谢谢你在这里，我一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

此时她的班主任在哪里呢？他正走在泰山的冬里。

泰山的冬，很有冬的样子。远山紫气升腾，近水结冰。阔叶全都落尽，松柏的青，潜藏少许，免得光秃秃的树木嫉贤妒能。天上只有喜鹊和它们的表亲灰喜鹊飞过，寒风追着，钻到身体每个角落。

高三的老师，欣喜这少有的户外活动。高三的学生也回了家，享受一个叫“小休”的节日。在这一月两天的节日里，他们要补补觉，换洗衣服，和家人吃顿饭聊聊天，再赶在晚自习前回到学校。没有一种生物这样匆忙，忙着为自己制订规则，寻找方法，分出优劣，定义成败。前进和后退，荣光和耻辱，结伴而来，去和不同的人结缘。

老师还好，只要你到达终点，不论早晚，工会都会发给卫生纸、洗发水。学生就不行了。高考是一次远行，目标不明确，脚力不好，意志不坚定，都会败下阵来。而学生只能前行！

老师们边走边开着玩笑，聊着冬天的冷和衣服的暖。我半路都想着该怎样回复这个学生。她正在家里，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呢？

谢谢你在这里，我一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

巴山沟还在两公里之外。围巾拿开了，像哈达挂在脖子上，羽绒服像两扇门，忽闪着，些微的白气浮在人头顶，腿和脚踝明显觉得打艮不滑溜了。如果移步可以换来景色，就能缓解枯燥的徒步，而这个冬天像每一个冬天一样，把这片山捋得颜面失尽，想找寻点乐子，难。

一伸手，我能够到什么呢？学生的话，像冬天里的暖阳，我得知自己的无可替代，却给不了她任何帮助。起码现在，我在枯燥的山路上盘桓，找寻不到答案，像一棵树，感谢阳光的关照，却无法回馈哪怕一根枝条。

我想，此时，正是那棵树出现的缘由。

同事的女儿程程，一路蹦蹦跳跳。跑到这个阿姨前面倒退着走几步，伸出胳膊，给挂在栗子树枝头干瘪的小毛栗拍个照，她惊讶于爬山虎红红的叶片，又和妈妈一起赞叹侧柏枝头的新绿。

“一棵树！树！”程程惊呼。到处都是树，这棵树有什么特别，值得这样高兴？我们追随她的手指，一起看见公路外面那棵大树。阳光和她都在我们前面，她们俩闪着同样的光芒。旁边一棵小树，是树的孩子。它们一起脱掉叶子，变成瘦削单调的样子，铁一般的枝干沐浴在晨光里，等春风越来越近。我们都知道，虫儿和冬天也会到来。

我的学生也正经历自己的冬天：一场雪，一阵寒风，或者一次摔倒，一次被看轻。但这是每一棵树、每一个学生都要经历的，而且人生路上，还可能有更多磨难。海伦凯勒说：我一直哭，哭我没有新鞋子穿，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有人没有脚。 你经历的，也许永远不是最难的。

一个叫做莉丝(LizMurray)的小女孩儿，从小生活在毒品、艾滋、饥恶的贫民窟里，父母都是瘾君子。母亲不仅吸毒，还精神分裂，眼睛失明。小姑娘8岁开始乞讨生活，本该在接受母亲照顾，享受母爱的年龄，她却像大人一样照顾父母，母亲仿佛是她的女儿。

在学校的日子，因为没有条件洗澡，她身上充满异味，受到同学的嘲笑和排挤，她为了逃避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开始逃学。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只有棺木，连简单的葬礼仪式都没有，只想渴求父母亲情，这人世间最基本的愿望也成了她的奢望。慈善机构雇佣了几个开挖土机的工人，找了个地方，仓促下葬，没有墓碑，没有葬礼，没有牧师，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了无痕迹。棺木就要被下葬的时候，莉丝跳上了棺木，静静躺在棺木上和她的母亲做最后的诀别。

后来，伴随着母亲去世的打击，伴随着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自己的努力争取下，她得到了去一所寄宿学校读书的机会。在那里，她发愤图强，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了四年的学业，并且以全优的成绩考入哈佛，并获得《纽约时报》一等奖学金。

这样听起来挺不可思议的事，真真实实地发生在美国纽约的女孩莉丝·默里(LizMurray) 的身上，在邂逅了那些不堪后，创造了这些精彩。2003年，莉丝的故事被拍成电影搬上荧幕，该片获得第55 届艾美奖三项提名。如今，莉丝在全球各地发表演说，以激励人们跨越困境去追寻心中的梦想，赋予人生意义，实现自我价值。她的故事已经成为永不放弃、自强不息的代名词。

远足结束回到家，给自己端来一盆热水，加了少许盐，慢慢把脚沉下去，暖意霎时传遍全身。拿过手机来，看看如何给学生回消息，她却已经没事了。她告诉我不用打电话给她父母了。当然，我也不用因为她考虑得那么周全，也不用给她的舍友、给她的同桌、给她的书，解释什么了。

这个在12月9日，刚刚爬到泰山山顶，参加了“中华泰山成人礼”的女生，当然也懂得“远足”的道理。我就送她登山时的合照，还有一句话：很多事，放一放，都会变化——比如一只苹果，变成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