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散文天地·若木作品ll总第752期

本期制作:孟新龙

叫卖

文/若木(山东)

傍晚时分,下班的人群出现了,正如上班时行色匆匆地从家里涌出奔向各自的岗位,现在,又行色匆匆地从各自的岗位奔向自己的家……原本平静的马路顿时喧嚣起来,东西南北条条道路迅速被汽车、电动车、自行车以及步行的人塞满,道路开始不畅,几乎与此同时叫卖声开始了……

先是路边的固定摊点:“大包子——粘苞子——活珠子——渣①!”“大包子——粘苞米——活珠子——渣!”这分明是一个饱经风霜、颇有阅历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叫卖声响亮、沉着,不卑不亢透着底气,就像一个自以为有成就的画家,在大街上兜售自己的作品——就这么个水平,就这么个价钱,爱买不买。其中的“大包子”“粘苞米”“活珠子”都带着花腔,透着女性的柔和,唯有“渣”一词,却极像陕北汉子高唱民歌,是那么地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初听时,甚至能让你一颤,刹那间忘记她在喊什么了;习惯后,这喊声,却很容易使人想起当地一个很著名的曲艺节目——“三句半”。当然,现在的叫卖省事多了,根本不用像以往一遍一遍声嘶力竭地吆喝了,而是用上了“高科技产品”——电喇叭,预先将音录好,需要时打开开关重复播放就行了,因而现在的吆喝声,也自然不像以往那么亲切、顺和、生动了,而让人明显感觉到生硬、单调、空洞——只要电量充足,吆喝声就会源源不断:“大包子——粘苞米——活珠子——渣!”甚至你已走出了很远,那叫卖声依然追过来,像是非得让你尝尝她的“渣”。

“渣”的余响还在耳畔缭绕的时候,另一个电喇叭传来一个男人的粗犷的叫卖:“猪头肉!牛下货……狗肉!”(第二句是牛下货还是驴下货,因为喇叭音质不好根本听不清,有路人说哪有那么些驴杀,那就姑且算牛吧,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牛杀)。“猪头肉!牛下货……狗肉!”“猪头肉!牛下货……狗肉!”这是一个流动摊点,一个浑身油污的汉子,看不清年龄,骑着一个破旧、油渍斑斑的电动车,表情像煮熟了的猪脸似的僵硬着,张着嘴,既像笑又像哭,却一言不发,随着车子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那叫卖声也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但他的声音比起“渣”来,要舒缓多了,多了几分从容,甚至有点优哉游哉不以为然的样子,有时你会忽然疑心他不是在做买卖,而是单纯地走街串巷吆喝着玩。在他的吆喝声中,最有特色的是“狗肉”那句,语气坚定有力且透着分量,似乎强调那狗肉是真狗肉,是好狗肉,谁不吃谁就会吃亏,相比之下,“猪头肉”“牛下货”就含糊了,不那么强调了。其实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那猪头肉一般假不了,而所谓的牛下货、狗肉就很难说了。由于几乎天天看到他、听到他,我怀疑他的买卖不太好,东西根本卖不出去,但看到他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又觉得不像,因为如果买卖真的不好,他也不会老是这么吆喝下去的。当然,不管他怎样吆喝,咱是一定不会买的。

正当你思绪不定之时,突然,一名女高音杀了出来,自然也是喇叭,并且是高音喇叭,很简单,就三个字:“烤——地——瓜”“烤——地——瓜——” “烤——地——瓜——”声音相当高亢,甚至可以说是兴奋,句句透露着不含糊、不解释、不商量的口吻。说实话,谁听到这样的叫卖声谁都得激动,有时你都会觉得天上的云彩也被她的“烤——地——瓜”烤走了许多。凡事都会习惯,时间久了,你会觉得她并不是在卖烤地瓜,而是在喊她走失好多天的孩子,她那发自肺腑、略带哭腔的叫卖声,谁听了谁都会心焦。

比起这几家,其他的叫卖声就逊色多了。

下货店

相对于吆喝着叫卖,专营店就显得气派得多了,买卖似乎也大得多了。

街角的拐角处,冲着路口,有一个铁皮小屋,大约长两米半、宽一米半、高两米,没有名称也没有标识,但因为那个地方先前就有一个卖猪下货的摊点,所以,即使建上了铁屋,什么也不用解释,人们也都知道那无非就是一个下货店——正像乡下人挣了钱,翻修了自己的房子,谁家还是谁家——只不过,比以前档次高了,无论刮风、下雨、下雪、毒日头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卖肉老板是一个中年汉子,一天到晚蜘蛛似的雄踞其中,手扶肉案,“四只眼睛”恶狠狠地审视着南来北往的行人,那态势,就像恨不得逮住行人来买他的上好的下货。说他“四只眼睛”,夸张而已,不过也别说,他的两道眉毛较短、浓密,并且漆一般地黑,黑得和周边的部件都不协调了,无论是谁乍看到,都会误认为那就是眼睛;他的牙齿也很特别,尤其是两颗门牙,白而且长,像秋天成熟的葫芦籽儿,考虑到他的职业,容易让人以为那是长期地啃卖剩的骨头造成的;他的脸呈暗红色,和他卖的猪肚极为相似,皱褶自然少不了,当然也有不少平滑的地方,加上他平日喜欢穿不太合身的长衫,他的形象,极易让人想起雷人抗日电视剧里的人物。

是的,卖肉老板也并不总是坚守岗位的,正如蜘蛛也并不总是蹲坐在网的中央的,有时可能因为小屋过于狭小、憋屈,或者因为没有买卖比较清闲,老板就到对面的楼下阴凉处蹲下,点上一支烟,思考人生一般沉思、休息,但他的沉思、休息永远不会是深度的,他的眼睛一刻也不会离开他的肉案,像一名经验丰富的士兵,即使在两次战斗之间的休息间隙,也时刻警惕着敌人的进攻,一旦有人靠近他的肉案,他会再一次奋不顾身地冲上去,解决战斗。可现在,战场极为平静,用他自己的话说,还不到时候,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理由,享受眼前的清闲。这时,他的表情总的看起来是平静的、坦然的,也具有着所有卖下货者的世故和祥和。不过,无论怎样平静、坦然、祥和,总抹不去挂在眼角的那一丝焦虑,即今天买卖会怎样?能否尽快把货卖完?等等,好在老板久经沙场,锻炼出了足够的耐心,他知道,除了逢年过节,他的东西再好,也不可能一下子卖完的,凡事得有耐心,没有耐心是不行的。

肉案上,再数就是那几样东西:一个剔骨猪头、一挂肝、一挂肺、一个猪心、一个口条、一个肚、一副大肠、四只猪蹄,加上昨天卖剩下的杂碎,也满满当当的一铁盒子。铁盒子的上面罩着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白布,铁盒的旁边放着电子秤,电子秤的旁边放着切肉的刀,一打红色塑料袋系在靠窗的柱子上,风一吹呼啦呼啦地飘扬,像老年间酒店的酒幌子。

说实话,老板的为人还是很敬业的,虽然说平时不熟的人他不肯轻易地打招呼,但是,一旦谁和他说话,或者有买他东西的意向,那么不管熟不熟,来的都是客,他会立马拿出十三分的热情迎接你,态度甚是谦恭:“过来了,哥?”——即使你未必比他大——“想吃点什么?刚出锅,还烫手。”我有时想,他平日对他的老父亲能有一半这样的恭顺,他也一定是大孝子了;如果他当时蹲在墙角,而发现你靠近了他的“蛛网”,他会几乎是跳起来,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速度,奔进“网”的中心,开始他的营生——像是压着自己的声音,讨好似的说,“大妹妹,这回吃点什么?”其实他和你都知道,你是初次来这里,但你和他也都心照不宣:“我想买个猪蹄。”“有,有,前蹄,还是后蹄?吃这东西美容……”“哎呀,这个骨头太大了!”“那么,这个怎么样?”“这个呢?”又一个人过来了:“有猪肚,老板?”“有,有,”老板一声不罢一声,“有,看看,干干净净,一点儿脂儿都没有。”事实上,现在的猪在栏时间都很短,不到百八十斤就出栏宰杀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脂肪,但他必须强调,在他的热情下,你都不好意思不选一样、不买一点,即使明明不太满意,也只好作罢。

至于价钱,你不问,他也绝不说,像是彼此都很清楚似的,拿起你要的东西直接上秤——毕竟是县城,比乡下要文明,老板总是一手套塑料袋(很多时候也是为了避免手上沾上油,不好洗),一手持刀,加加减减(一般说来,他总是加上好一点的,而减下次一点的,我疑心这是他的营销心理),然后,在报价的同时,将称好的东西放进塑料袋交给你,接着就专等你付钱了。如果你非要问:“肚,多少钱一斤?”他似乎早准备好了,几乎脱口而出:“还那个价,三十八,”再加上句,“不能多要你的,都熟人。”“人家都三十六”“那是什么东西?冻货、陈货,说实话,要紧别吃!”尽管眼前没有同行,他还是向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只要收完钱,你所应享受的服务就全部结束了,要是没有别的顾客,他还会四眼含笑轻声细语地送上句:“走?再来啊!”要是发现还有别的顾客,那他的注意力立马就转移了,好像你早走了,只背对着你,职业地喊上一句“再来啊”,脸早朝向新来的客人,满面春风起来:“吃点什么?看,这肉多好!”“吃个好肉吧,真香!”“斤半,二十五块五,给我二十五就行了。”“下次再来啊!慢走啊。”那腔调分明透着买卖成功了的喜悦。

如果你认为,卖肉者的生活是单调、乏味,像他那种人根本不会有什么社交的话,那你肯定错了,正如俗语所说“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一样,卖肉者并不孤单。

一个闲汉敞着怀,邋邋遢遢地过来了:“老李,几时到咱家坐坐,女婿送了一瓶好酒!”这时,我们才知道卖肉老板姓李。老李明知饭局已定,但照例要推辞,用他自己的话说,必须“谦辞”“谦辞”,免得让人少看:“坐什么,大热天的。”若是在冬天就改为:“坐什么,大冷天的。”若是春秋就更好应付了:“坐什么,都挺忙的。”邀请者是不会轻易退步的,因为他欠老李一个人情,不能老拖着不还:“热什么!咱有风扇恁!我已和黄八棍儿说了,他反复说四眼儿(我们又得知了老李的外号)去他就去,四眼儿不去他高低不去。”闲汉祭起了黄八棍儿这杆旗,谁都知道四眼儿和黄八棍儿是当今世界上最铁的一对儿,最能耍得来,“不行,咱再叫上母狗子?也好长时间没和他坐了,让他陪陪你。”其实,他和“母狗子”刚打完电话说好了,请他“坐坐”。“爱叫谁叫谁,我没空。”老李还是谦辞。“他是怕你老鳖没有肴?四眼儿去你家得带下货,赔本!”另一个闲汉插上一句,“肴么,现成——炸花生、腌黄瓜、咸鲅鱼……净下酒菜。”当然,被称作老鳖的人也知道老李是肯定不会空手去的,没有好肉,刀头刀腚杂碎肉是必不可少的,这是老例。“要不,把鳖炖了,那个下酒更强。”另一个闲汉继续打趣,老鳖不再理会,命令似的扔下句“早去啊,你不去不开席”,然后边拨打电话边匆匆走开了。

晚饭有着落了,老李的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种希望,待人更热情了。

看客

在中国,在任何地方,只要有事情发生,就永远不会缺乏看客。打牌人的周围,照例聚集着一群人,只见每个持牌人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或两个观战的,选择空挡,伸长了脖子,向里面看,那样子极像天空中飞行的大雁。

对一般的看客而言,他们不会像亲自搏杀者那般全神贯注,有时甚至还怀着隔岸观火的心态,对牌局的情况漠不关心,只是看看热闹而已,而真正的看客却不然,而是同样地投入,同样地注视着牌局的变化、起伏,其紧张程度绝不亚于亲自“操刀者”。个别的,还会忍不住插上一句、两句,指点别人出牌。当然,要指点别人,自己必须是“高手”,就是说,“够级”水平必须要高于下场者,或最起码两人水平相当,要不就是关系比较好,否则,说了也白说,没有人会理会,而白白地自讨没趣。

说来也怪,“职业看客”也要数那么几个人,一个幼儿园退休的女老师老江,一天到晚咧着嘴,老是在说,即使是和你说话,你往往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有时疑心,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很像幼儿园里的孩子,耐性不好,专注度不够,看不一会儿,就找人说话去了;另外,是有着一对龙凤胎孩子的夫妻,孩子可能不在身边,两人比较清闲,女的通常套着一件紧身无袖短衫,一条像是被狗撕咬后剩下的热裤,描着眼影,嘴、手指甲、脚指甲都涂成紫红色,见人就“哥”“姐”地亲热着乱叫,好像她和所有人都“平辈”,而且她又最小,据说是做“承包”生意的,究竟承包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好乱说;男的相比要老实多了,可能因为不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所以很少说话,模样还算周正,白净面皮,体态微胖,像是宅男,更像古典绣像小说里的小官吏,从没见到他工作过,也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但却总有饭吃。

看客中最“著名”的,就数红星棉纺厂被称作“丝瓜秧子”的两口子了。老婆还算本分,由于身体原因,早早地从厂子退了下来;“秧子”呢,由于“出道”(参加工作)较早,加之厚脸皮,曾被所在工厂内聘为小官,据说年龄大了,不可能晋升了,“在厂不起好作用”,被现在的工厂领导厌烦,说服他“还享受原待遇”,被“辞了职”,现在只能在厂和家之间鬼混。“秧子”虽非教师,却不知什么原因,也曾在这个小区居住,因为“只有一个闺女不用攒钱”,所以又跟风买了一套新房,虽搬走一年多了,但是融不进新小区,要娱乐还得跑回来。不过,人们不太待见他,他也不是好看客——不知是当过小官养成的坏习惯,还是为了掩饰被辞职后内心的空虚,“秧子”的动静最大,总是与周边氛围不相称地大声嚷着,指挥着,无端地干笑,使得人们老远就知道他的存在,也老远开始厌烦。

要说好看客,那就是“精诚便民店”两口子了。女老板叫李(或刘)桂花(未必九月出生,我想)。尽管有牌局她也看,但在严格意义上,她还算不上看客,因为她看的内容与别人不一样,她不大看牌,只看谁没有水了好卖瓶水给他,谁没有烟了好卖盒烟给他。白天,即使围观,别人笑时她也跟着笑,但她只是附和而已,眼睛也从不离开她的商店,像是店里有她熟睡的婴儿,尽管她最小的“婴儿”也早高中毕业了;晚上,就更好说了,永远手持一个电蚊拍,噼噼啪啪地打蚊子,保护着自己也像是保护打牌的人。桂花的男人,即男老板,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货车司机,为人木木呆呆,就是人们常说的“闷”的那种,现在商店都不用自己供货了,所以他白天的任务就是“跑跑出租”,晚上没事就出来看打牌,司机的“看风”的确很好,从来不说一个字,无声无息地像只受过惊吓、时刻准备逃跑的猫,看够了就搬个马扎坐在店门口看店,或看着女老板打蚊子,最近可能是生了蛇盘疮,只见衣服向上翻卷着,腰的周围涂满了黑黑的药膏,无论是人还是蚊子都不敢近前。有人劝他把衣服脱了,他只应了句“不习惯”,再劝就不吱声了,瞪着两只金鱼似的小眼,看着别的方向了。

当然,看客也不总是看客,当下场者中,有人要撒尿或有事被老婆叫走,立马会有人增补上去,就像单位上某官位空缺了,不必过夜就有了人选;也有的看客看久了,不耐烦了,不等他们有尿或老婆叫,就把他们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恰似某些小国的政变。而被取代的往往是“大落” 或“落二”们,他们几乎每局垫底,也乐得让权,所以,当你看到开始是那几个人在交战,转眼间又换成了这几个人,也一点不用奇怪。

说到底,看客也是打牌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二者早就有机地融为一体了。

【注】①渣,方言,加了豆面、菜类等做成的稠粥。

【作者简介】崔治先,又名智先,笔名若木,别署三好斋主人,山东省莱西市人,中学高级教师。爱好文学、书法,经年不辍,尤好诗歌欣赏、创作,一九八四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散见于《当代》《北极光》《大西北诗人》《暮雪诗刊》《奉天诗刊》《西安商报》《华夏诗歌新天地》《文学少年》《文学百花园》《齐鲁文学》《当代诗歌地理》《山东诗歌》等报刊,并有作品收录于《中国当代诗歌大辞典》《中国当代诗人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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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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