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地理考,21
(五十五)熏粥、猃狁、淳维、匈奴皆一类,与犬戎、鬼方、混夷皆由燕声递变。
太王所避的狄人,是燕京戎,居住在汾水上游,太原周围的山中。不过,《孟子》又说:“太王服事獯鬻。” 獯鬻是什么意思呢?回答是:獯、燕古代的时候发音也接近相通,獯鬻也就是燕戎。
《史记·五帝本纪》:“黄帝在北方驱赶荤粥。”《匈奴传》:“唐尧虞舜以前有山戎、猃狁、荤粥,住在北方蛮荒之地。”《索隐》:“荤粥,是匈奴的另一个名称,唐尧虞舜以前叫山戎,或者獯鬻,夏代叫淳维,商代叫鬼方,周代叫玁狁,汉代叫匈奴。”这样太王服事的是獯鬻,而齐桓公所征伐的山戎,其实是来源于同一个部族,住在北方,也就是我所说的王季所征伐的燕京戎,确定无疑。他的族名叫燕,发音转变后成为犬、鬼、混、獯、狁、淳,最后成了匈奴,其实都是一个发音的逐次转变。因为他们居住在山中,所以叫山戎,因为它位于诸多华夏部落的北方,所以叫北蛮,等到它迁徙到西方,又叫做西戎。后人认为鬼方是西羌的误解,又认为太王服事獯鬻的时候是在凤翔岐山,都是错误的。
王国维的《鬼方昆夷玁狁考》正确地判断为同一族源,但对于该族居住的地点,以及迁徙往来的路径,分辨得就不是很清晰了。《左传》僖公十六年,狄人入侵晋国,夺取狐、厨、受铎等城邑,渡过汾水,一直到昆都。今天山西临汾县南有昆都聚,那大概就是昆夷居住的地方。
上面论述了鬼方的疆域,订正了错误,接下来再论述玁狁的居住地。
(五十六)《诗·六月》整居焦获,侵镐及方,镐为高都,方乃安邑,或则或泽,为赤翟居地,即燕戎之东支。
《诗经·小雅·六月》说:“玁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又说:“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来归至镐,我行永久。”
王国维考证泾阳在泾水的下游,这是正确的。又在《周蒡京考》中把蒡作为《小雅》中的方,是秦汉时期的蒲坂,这种说法值得商榷。说蒡是《小雅》中的方是可以的,但说是秦汉时期的蒲坂就错了。而刘向所说“千里之镐”,王国维终是无法给出确定的地点,既说镐与太原大概是一个地方,又说可能太原是一个总称,而镐与方都是从属于太原的子城邑,对于镐邑的所在,最终也没有确切地指出。至于焦获,仍然采用旧的说法,取郭璞《尔雅注》的解释,认为是池阳的瓠中,关于这一点,前人的辩论已经很多了。
就这首诗而言,整居焦获,是玁狁当时的根据地,玁狁从这儿出发侵入镐与方,一直打到泾阳,那么焦获还在镐方的东面。如果认为焦获是在池阳,那与王国维所考证的泾阳是一个地方,那么周的大将薄讨伐玁狁的军队,怎么会到了太原,又回到镐呢?这在文理中是不通的。而且古人所说的太原,应该还在蒲坂的东方,再说从蒲坂到宗周也没有千里之遥。
王国维的失误在于,他也不知道玁狁本来居住在东方,所以非要牵涉上鬼方犬戎的说法,这样就得不出正确的形势了。
依我看来,方就是“舜陟方乃死”的方。舜封尧的儿子丹朱在房陵,房就是方。《夏县志》:“方山在县城的北面,横洛渠发源于此山。”这是安邑有方山的证据。《水经·涑水注》:“涑水西南流经监盐县的故城,城南有盐池,盐池上承盐水,盐水发源于东南方向的薄山。”董祐诚说:“这是安邑的薄山,也就是中条山,《河水注》说的是通称为薄山。”方房都和薄字发音相近,如果扩而言之,安邑附近的山都可以称为薄山,用王国维的发音相近的意思来推求,方就是薄,比释为蒲要合理。
另外《山海经》:“从景山可以南望盐贩泽。”《晋语》:“景山霍山作为城墙。”《夏县志》:“垣曲西北十五里有古代的亳城。”《寰宇记》认为商汤灭夏后回到亳城就在这儿。《荀子·议兵篇》也说:“古代汤住在薄。”那么商汤灭夏后,在其故都的附近修筑了亳城,但如果认为就是汤原来发兵的地点就错了。
镐又写作鄗(《世本》、《国语·周语》、《荀子·王霸》、《六韬》、《西都赋》、《水经·渭水注》、《路史·国名纪》),或者滈(《荀子·议兵》)。以酆灃只写作豐的例子来推论,鄗滈的本字也可以写成高。《秦本纪》庄襄王三年,攻取高都汲。《汉志》上党郡的高都有天井关。《续汉志》刘注:“国策桀居住在天井,就是天门。”我怀疑高都的名称,就是从西周初年的镐高而来的,该地靠近太行山的天门关,相当于今天泽州的晋城县。
《淮南子·汜论训》:“武王克殷,想要在五行山修筑宫室,周公说:不行。”现在天门有镐邑,固然还是武王当年意图修筑宫室的意志。所以周人把蒡称为京,在太行山的天门有镐,大概是师事当年商人修筑薄城作为镇治的本意。到了后来成王时期,最终还是营建了成周。
有考证《史记·六国年表》梁惠王十四年和赵王在鄗会面,《魏世家》的记载也一样。《方舆纪要》认为是在直隶赵州的柏乡县以北二十二里处,但那时候魏国的都城在大梁(根据《纪年》),赵国的都城在邯郸,二国元首的会晤怎么会越过二个国家以及各自的国都,远远的跑去北方的柏乡呢?说明这个鄗邑,大概就是后来所说的高都,在晋城境内。
根据以上这些,“侵镐及方”,镐在东方,是太行山天井关之间的山城,从这儿向东靠近商朝的国都,周人大概是在此筑城作为临时制约殷商遗民的措施。它与安邑的方,同样是西周初年在东方设置的重镇。周初的青铜器“静敦”记载王在蒡京,下面还有呼渔于大池,大池可能是董泽。接着这些地点再搜寻焦获,那么焦获的地望也应该和方镐接近。
《墨子》:“舜在濩泽打渔。”《水经·沁水注》:“濩泽水流出濩泽城的西面,向东经过濩泽,汇入阳泉口水,该水从嶕嶢山东面而来,汇入了濩泽水。”焦获,很可能就是嶕嶢和濩泽。所以《尔雅》列出了十个湖泽,其中有“周有焦护”,这里指的是成周,而不是岐周。该地就在方镐北面,与方、镐成三足鼎立之势。
《淮南子·地形训》:“丹水出高褚,股出嶕嶢,镐出鲜于。”这几句话中错字很多,高褚应该是高都,股字应该是濩字的残形。《墨子·尚贤篇》:“舜鱼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服字同样是濩字的残形转讹。这样“股出嶕山”就是濩泽嶕嶢。
对于“镐出鲜于”,《山海经》郭璞注,引作“薄出鲜于”。王引之①说:“《北山经》薄水注引这篇文章,可以知道薄并不是错字。镐与薄字形、发音都不相似,薄字也不太可能讹误成镐。估计在镐字的下面,丢失了出某山这几个字。而薄出鲜于,又丢了薄字,所以整个混成了一条。”我怀疑镐字可能是上文中高都的旁注,错误地移到了下面,又丢失薄字。《淮南子》把镐、嶕山、薄一起列举出来,正像《诗·小雅》中的“整居焦获,侵镐及方”。
大概焦获的地点靠近析城、王屋这些山脉,正好在春秋时期皋落赤翟部族的东边。西面接壤绛和翼,北面连接沁源,东面是上党潞州,南面鸟瞰黄河洛河,这是玁狁整居所在最为靠近的地域。从此处向南,东可以到达镐,西可以抵达方,都是沿着黄河北岸。再由此沿河西侵,兵锋越河向西,可以到达泾阳。这样说来,这个玁狁部族,如果论及它的情势,大概也是从太原燕京戎分出来的进入南方殖民的一支。
可能王季所讨伐的余无戎,是这一支的同族,到了春秋时期就是赤翟,是燕戎的东部分支,而西迁的西落鬼戎则渡河西去,在泾渭流域繁衍生息,成为西支。他们的来源是同一个,但流向发生了分异。王国维在追根溯源的过程中迷失到了分流的部分,见到了树叶却忽视了森林。
《纪年》卫懿公和赤翟在洞泽激战,《左传》闵公二年记作荧泽。卫国国都在朝歌,荧泽距离卫国应当不远。《尚书》序说商汤从夏回来,到达大坰②。《殷本纪》引写作到达泰卷陶,《索隐》说:邹诞生“卷”写作“坰”,又写作“泂”。杨慎《丹铅录》说大坰就是太行。行有形的发音,大概命名该地为坰,又命名坰地的河流为泂。《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齐侯伐晋,攻取朝歌,把部队分为二支,穿过孟门,登上太行山,张武的部队驻扎在荧庭。荧庭应当就是太行山下荧泽旁边的平地,所以沈约附注,也说洞应该是泂③。
① 王引之:1766~1834,清代国学家,字伯申,号曼卿。江苏高邮人。父念孙、祖安国,皆以治名物训诂称著。早年,承其家学,究心《尔雅》、《说文》、《音学五书》等,以求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嘉庆四年进士,道光七年晋工部尚书。曾奉旨勘订《康熙字典》讹误,辑为《考证》十二册。其学力主通核,不尚墨守,以文字训诂最为专精,与其父王念孙齐名,并称“高邮二王”。乾嘉之世,汉学中以惠栋为代表的吴派,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与高邮二王鼎足而立,同为汉学旗帜。所撰《经义述闻》三十二卷,本其父说,主张以古音求古义的训诂学见解,为其代表作。该书旁征曲喻,博稽载籍,订正历代学者误说,在训诂学上做出了卓越贡献。不仅得到当时汉学诸家交口赞誉,许为千古“绝学”、“海内无匹”,而且抨击汉学的理学家也认为“汉唐以来,未有其比”。其另一代表之作《经传释词》十卷,专以古文虚词为考论对象,训释经传所见虚词凡一百六十个。博搜例证,考其源流演变,尤其是对诸词特殊用法的训释,多具卓见,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虽间有武断之处,但可补《尔雅》、《说文》、《方言》诸书之缺,亦不失为一部足资参考的文字训诂学著述。
② 坰jiōng:都邑的远郊。
③ 泂jiǒng:假借为“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