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老师：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孙继胜的小宇宙
生活要有仪式感
何况是过年这么大的事儿
台北春天是我们小区最高档的理发店。当然，人家不叫理发店，它的全名叫“台北春天发型设计中心”。
要过年了，店里生意火得一塌糊涂，一堆人等着做头发，可把我们托尼老师给忙坏了。
托尼是店里的发型总监。
总监在我们公司是很大的领导，一呼百应。托尼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总监的位置，而且还身先士卒率先垂范以身作则不辞辛苦百忙之中亲自奋战在理发第一线，更让我生出几分敬意。
我说挺忙的吧最近？托尼说还好啦，你造，大陆过年就酱紫。我说那我明天再过来。
第二天再去，托尼已经不在了。负责洗头的莫妮卡告诉我，托尼老师家离得远，票不好买，所以得提前几天回去。
我说去台湾的机票也这么紧张啊？莫妮卡说托尼不是台北的，是东北的，黑龙江塔河大坨子镇王家沟村，大名叫王建国。
01
地无论南北，人无论老幼，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对王建国来说，这是他一年中唯一的一次家人团聚。
本来想趁着过年好好歇歇，没想到回趟家比特么上班还累。
村东头的小丽听说建国哥回来了，跑来吵着要剪头：哥你剪头老好了，你瞅我这头发，就等你回来给老妹儿收拾呢。
建国说你看我这趟回来就没带剪子啥的，咋给你剪？我看镇上有个梦巴黎美容美发挺好的，你咋不上那儿剪啊？
小丽说你可拉倒吧，梦巴黎是干啥的你不知道啊？偷摸去几回了你说？憋磨叽，赶紧的。
小丽是村长家的二姑娘，性格泼辣，人长得贼漂亮，追求她的人能从村东头王老蔫儿家豆腐作坊一直排到村西头大栓子家门口，建国不敢得罪，只好在家里找了把从前用过的剪刀。
——长点短点？
——剪短点。
——好嘞！
只要一拿起剪刀，王建国立刻找回了托尼老师的感觉，咔叽咔叽几下就把小丽的一头长发剪成了刘胡兰。
一直低头扣手机的小丽一照镜子当时就急眼了：艾玛，不是跟你说剪短点嘛。建国说咋地，还不够短啊？
顾客说的剪短点和托尼们理解的剪短点永远是相反的，这是理发店永恒不变的规律。
这之后，小丽在村里逢人就说，王建国个山炮根本就不会剪头，死乞白赖非要给我剪，你瞅瞅给我整的，多磕碜，啥发型总监啊，搁外面指不定干啥呢，白马会所被查了跑回家避风头来了估计是。
02
建国根本不在乎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爱咋咋地。
真正让建国想起来就害怕的，是家里那些亲戚朋友和左右邻居。
别看一年才见一回，可一见面别提有多亲了，拉着你问长问短：这孩子咋瘦了呢，是不是搁外面吃不饱啊？不行就回来吧，哪儿好也没有家好啊？一个月挣多钱？处上对象了没呢？老大不小了你可上点心吧，再等就不赶趟了，你觉得咱村小丽咋样？多水灵啊那姑娘，要不让大姑过去给你说说？有对象了，对象是哪儿的？多大了？干啥的？家里父母是干啥的？处多长时间了？准备啥时候办事儿呀？
建国说事儿早都办了，认识一个礼拜我就把她给办了。
大姑说这孩子，搁外面都学坏了。
每年让王建国觉得最累的，就是跟这些人周旋，跟各种亲戚假装亲热，说一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为了避免尴尬，没话找话，硬聊。
不过，关于春节聊天的基本礼仪，建国还是懂的，毕竟是大城市回来的人。
有些话题属于聊天禁区。比如，上学的不问成绩，上班的不问工资，做生意的不打听收入，单身的不问有没有对象，恋爱的不催婚，已婚的不催生，已生的不问二胎，对任何人不问投资炒股方面的事儿。
做人要厚道，大过年的，不能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03
在王建国他们家那一片儿，大波浪、小皮包、身上披个大花貂，这是40岁以上中年妇女过年的基本装扮。
虽然儿子是发型师，当妈的还是赶在年前到镇上小发廊里排一天队烫了头，毕竟家里工具设备不凑手。
收拾完自己，开始年前准备第二步，地毯式全面大扫除。
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个底儿朝天，窗帘被罩大棉袄，床单枕巾沙发套，能拆就拆，能洗就洗。
一边干还一边数落建国和建国他爸：你看看你看看，家里都埋汰成猪窝了，啥都得指着我，要你们有啥用？
建国说我一年才回来一次咋还有我的事儿？
反正全家都得跟着干，直到把自己累个半死。大扫除最大的好处是，平时死活找不到的东西，这次都神奇地被发现了。
接下来是大采购。各种糖果水果坚果，各种蔬菜，各种肉类，一边抱怨涨价，一边疯狂抢购。
一定要多买上几桶油，因为接下来就是各种油炸，炸丸子、炸带鱼、炸豆腐、炸麻花、炸地瓜，反正是能炸啥炸啥，光是这些东西就能让你吃到元宵节。
最后一步，平时在家里洗澡可以，除夕之前你必须得去镇上泡个澡堂子，到时候，不管是洗浴中心还是大众浴池，人山人海，池子里跟下饺子差不多，你要是能顺利抢到一个喷头都算你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04
生活要有仪式感，何况是过年这么大的事儿。
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古老的春节习俗却从未改变。比如全家团圆，比如走亲访友，比如各种聚会各种拜年，比如贴福字贴春联。
王建国家里搁着有好几副春联，分别来自农业银行、农村信用社、保险公司、移动公司和母猪配种站，都是人家免费送的。用词老套毫无创意，有的还带广告，这种春联怎么拿得出手啊？
王建国毕业于中国四大名校之一的山东蓝翔技师学院美容美发专业，在校期间，品学兼优，不但熟练掌握了当今世界最前沿的美发技术，而且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有研究，尤其擅长诗词对联。
这玩意儿可有学问了我跟你说，遣词造句讲究的是，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
参加工作以后，王建国利用业余时间，曾创作过一大批脍炙人口的对联佳句，比如他给台北春天发型设计中心写的那副对联：
操世上头等大事
理人间万缕青丝
出手不凡，一看就是名家手笔。贴出去以后，极大彰显了理发店的文化氛围，营业额直线上升，较去年同期提高了15个百分点，受到董事长兼总经理兼发型设计总监杰克老师的高度评价。
所以，王建国决定，今年家里的春联全部原创。
当天晚上就琢磨出来好几副，第二天到村西头找大栓子他爹，大栓子他爹毛笔字写得好，在家门口摆了个小摊儿，卖年货代写春联。
建国把纸递过去说，叔你就照这个写：
改革春风吹满地
小猪佩奇真争气
还有这个：
五福临门锦鲤附身666
四海平安水逆退散233
大栓子他爹边写边嘟囔：什么玩意儿这是。
墨迹未干，先挂铁丝上晒，村里人围过来说，这个好，比老话儿有意思，建国，给我们也整一个呗。
别人一夸，王建国才思泉涌，一口气创作出一大堆奇葩春联。
比如写给小丽的：
多吃多喝 余生对酒当歌
暴富暴瘦 回首那人依旧
写给小丽他爹的：
脱贫脱单不脱发
加薪加官不加班
写给小丽她表姐的：
男女平等 看今朝白马会所
风光不再 想当年天上人间
写给熟食店老陈大哥的：
今天也要加油鸭
大力才能出奇鸡
写给追星族小外甥的：
王源郑源黄品源 源源不断
王欣蒋欣李嘉欣 欣欣向荣
写给三叔家大侄子的：
火箭少女C位出道燃烧卡路里
佛系青年B数没有人间不值得
写给赵大妈家新婚小两口的：
良辰已至 吉客隽逸
佳音万里 易烊千禧
写给老同学王老蔫儿的：
同学小聚 吐槽大不会
亲戚串门 奇葩贼能说
写给隔壁老王的：
拿走拿走您别客气
来就来吧还带东西
写给在城里打工的李铁柱：
多加班少加班多少要加班
早发福晚发福早晚会发福
写给李铁柱他爹的：
吃好喝好睡眠好
万里江山永不倒
写给大栓子的：
没瘦十斤不换头像
今年一定处到对象
写给村妇女主任的：
头胎二胎双胞胎
谁生谁养谁活该
写给贫困户刘大胖子的：
天气忒冷棉衣不够
何以取暖唯有长肉
求写对联的越来越多，后来竟然供不应求，从早上写到晚上，可把建国和大栓子他爹给累坏了。
05
这都是序曲，不值一提。
王建国深深地懂的，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除夕夜的饺子全家人的年夜饭吃完，从大年初一开始，才是喝不完的酒，聚不完的会，串不完的亲戚，受不完的累。
年二十九晚上，大雪纷飞，电视机里刘德华深情款款地唱着：偶滴老嘎，就组在则个屯，偶四介个屯累土僧土脏滴羊……
王建国看着堆在床脚的几箱酒，仔细盘算了一下过年期间的日程安排，嗯，一切尽在掌握。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