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底谁怜薄命花?守身依旧色如霞:明崇祯末年“裸身守贞记”传奇
明末改朝换代之际,天下兵荒马乱,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很多在外行旅的都有家不能回。崇祯十七年(1644)以后,本朝(清朝)圣帝当政,天下太平,海内永清,平民百姓得以返乡,好比鸿雁哀鸣,旋又重聚安家,可称盛事一桩。陕西泾阳籍的商人李元燮,久困吴楚一带,这时也打算回家和亲人团聚。他策匹笨驴,徐徐行于邯郸道上,重睹山川风月之胜景,不禁心旷神怡。薄暮时分,在某县旅舍落脚过夜。客店主人正巧是李元燮的老乡,挽留他连宿两晚,不忍匆匆作别。晨起,李元燮在集市闲观,街面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俨然一副盛世气象,他心里益发欣喜。伫立不久,忽闻市人喧哗:“快跑,秽物来了!”
行人大都奔走回避,唯恐不及。李元燮愕然询问,店主笑道:“即将要来,你姑且瞧吧。”他遂站立等候。很快过来一人,身无寸缕,仅用小布遮住隐私,遍身污秽,犹如抹过泥水。靠近审视,其人头发蓬乱,面黑如炭,浑身散发仿佛刚拉的粪便一般的臭味,十步以内,渐不能忍。来不及躲避的人,纷纷掩鼻跑过。李元燮强忍不适,细观来人,对方双脚纤细如钩,原来竟是一位妇人,他不由大为惊骇。徐徐打量,妇人虽仪容不洁,然双目清澈明亮,宛如秋水之波,腰肢则似春风拂柳,埋头敛恨,俯首生姿。如果留意观察,必知这是位绝色女子。李元燮谛视许久,惊道:“此女绝非凡品,奈何肮脏到这种地步?”故不避忌讳,悄悄尾随。
女子途经人家,就大声呼道:“银筝来了!”别人随意用破旧的器皿盛放食物,置于地面给她。女子手挽一只小竹篮,将食物倾倒其中,然后往别家乞讨。讨到大约足够一人所吃的食物后,她便返回旧路,不再涉足门户,飘然自去。李元燮偷偷跟踪,女子来到一座废宅,不再出现。他默记地方,抽身回店,见过店主,也闭口不提。到了夜里,李元燮又循迹来到废宅窥视,闻破壁之中,好像有人吟诗,声音颇为娇细,仔细倾听,则是一首七言律诗。其诗如是:“黄巾满地翠娥羞,愧向风流作楚囚。吞炭不缘仇未雪,文身只为美堪忧。敢辞泥滓十分涴,略避纶竿一旦钩。幸遇安澜还净俗,阿谁刮目到沧州?”诗作虽不工整,语句却非常清晰。
声音既而又吟道:“故乡咫尺似天涯,遗臭流芳念不差。玉骨纵甘埋粪壤,翠眉宁忍映荒沙。石中自韫无瑕璧,树底谁怜薄命花?试向灯前欣把臂,守宫依旧色如霞。”李元燮素通诗书,闻其音韵清澈悦耳,不禁雀跃,大呼道:“刮目者来了,守宫砂可容我一验?”女子闻声,料想是白天尾随自己的男子,于是隔墙应道:“你还真是个有心人,不被世俗目光所拘束,能从污浊之中赏识我,的确独具慧眼。但深夜之际,你我身处幽僻之地,易惹流言,所以不敢现身接触,还请见谅。”李元燮笑道:“你白天竟能一丝不挂地走在街面,提防尽溃,现在说这话未免太做作了吧?”女子答道:“不然。我虽裸露人前,然路人实则不将我当作人,我因此不以女人自居。
“你如今既知我的女子身份,我若还以此与你相见,是人和人相逢而不讲究男女之别了。我即便衣衫不整,亦不敢见你,更何况现在身无寸缕,这成何体统呢?”李元燮继而问道:“按你所言,我们始终不能相见吗?”女子答道:“我期盼豪杰犹如期盼丰收一般,又怎么忍心失之交臂?前面见你凝神垂盼,我便知你定会屈驾光临,故吟拙诗,以表心志。你果然剖石取玉,披沙拣金,不嫌污浊耻辱接纳我。所以我恳请你在前路等候,我将永远侍奉不弃(永执箕帚),君以为如何?”李元燮大悦:“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随后叮嘱分别。次日晨起,他径直如市,悄悄购置一套女装,回店后立即整理行装,主人挽留不住,匆匆启程。
约行半里路,草丛中有人小声招呼:“是郎君来了吗?我料你必不会失约。”说着窸窸窣窣走出。李元燮定睛一瞧,女子仍如先前一样蓬头垢面,只是身上的气味有所减轻。他益发为女子的心意感到喜悦,从驴背取衣给她穿。女子制止道:“不可。三年积垢,一朝逢君,该还我的庐山真面目了。西面僻静之地有条小溪,尚可清洗身体,请随我一去。”李元燮欣然同意,和她携手同行,丝毫不觉厌恶。女子深感其情,因而自述身世:“我本名银筝,是邻县士绅人家的女儿。刚到待嫁年纪,即以美貌闻名。适逢流寇群起作乱,父母为我深感担忧,预料我不免要蒙受耻辱,准备让我去死。”
“我伤心父母无后,便跪言道:‘流贼喜欢的是美色,女儿自有毁容的办法,让他们无法近身,这难道不比抛下父母去死要好吗?’父母也不忍心,只好允准。我预先收集人狗的粪便和其它污秽之物,闻城池将要陷落,先用黑炭涂抹身体,继以污泥混合粪便,然后扶父母出逃。乱军之际,兵刃交挥,流贼以为我是疯子,所以不曾留意。从此,父母失去家财,又染痼疾,以致卧床不起。我不得已亲去流贼大营,乞讨食物,奉养父母。流寇始终可怜我,从无坏心,称呼我‘疯子’,常常施舍口粮。这般半年后,流贼退去,父亲身死,我携母亲四处乞讨,因深惧宵小之徒,所以不改疯癫模样。”
“今年春天,母亲又不幸过世,我孑然一身,愈发不敢稍露原形。倘若不是遇见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也不想轻易道出身世。”李元燮称赞道:“你真乃曹娥(东汉著名孝女)一类的女子。只是天气凛冽寒冷,你赤身不穿衣物,怎能忍受?”女子解释道:“其中亦有缘故,我少时邂逅一位女尼,授习异术,日饮半升冷水,运气三刻,即便寒冬酷暑,也无须担忧冷热。虽然行于风雪之中,身体却常常保持温暖,路人因此视我为仙,不再小觑。我不穿衣服便是这个原因。”李元燮不信,尝试触摸她的肌肤。时值秋末冬初,女子的身体果然颇为温暖,不像没穿衣服,他感觉十分惊奇。
言语之间,两人已到溪畔,女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丑形将露,实在惭愧,你姑且先回避一下。”李元燮故意不肯,女子只好跃入溪中,沉浸一会,才开始清洗污垢。李元燮在岸上旁观,洗尽污垢的女子,肤色雪白如霜,在清波中时隐时现,他不觉为之心醉。女子先捧水洗发,头发虽短,却乌黑亮丽;再洗脸庞,容貌虽瘦,却清秀如月,仿佛出水芙蓉,神采焕然。李元燮这时不免内心大动,女子洗浴后,在水中犹豫不敢登岸,他反复催促,女子才腼腆露出半个身子,笑道:从前每日裸奔于街市,反不如在郎君面前觉得害羞!”李元燮走到水边,戏牵她的胳膊,女子方才上岸,全身显现,令人“倍觉销魂”。
他当场就想拥抱欢好,女子坚决不从:“野合非礼,君岂不知?如果你定要相逼,那我宁愿去死,也绝不敢顺从!”李元燮只得收手,给她取来衣物。女子穿好后,感激道:“因为你的恩遇,我得以重新做人。”李元燮以驴载她,自己牵行。傍晚时分,两人宿于村舍,缠绵定情,女子犹是处子。相携到家,李元燮的妻子战乱后就已不知所踪,他因此娶女子为妻,而女子擅于积财,尤其聪慧多谋,帮扶丈夫建家立业,家境日渐富裕起来。再说某县百姓数日不见银筝,疑其成仙,还啧啧称奇。噫,这些人是真不知银筝乃沉于浊水中的宝珠,竟然误以为她像延津宝剑化龙一样无影无踪了!
作者文末留言:闯贼猖獗,百姓涂炭,闺阁女子蒙祸尤为惨烈。历观明末往事,不胜凄惨。这位女子独有保全清白的智谋,反以不洁为洁,也真是奇女子一枚啊!倘若当日她厌恶粪便不洁,最后必会被流贼侮辱,失去清白,那这样的污垢不洁还洗得掉吗?惟有通达应变,方可保持正道,待洗掉污秽,依然还我本来面目。和那些凭借深衣华服藏护如花似玉的身体却一朝蒙受污辱的女子相比,相差的又何止是十万八千里?又说:谈女子要保持节操,应当是指在平常的环境中,即便是尺寸肌肤,也不能让人瞧见。至于身临祸乱岁月,与其受辱,还不如露出身体给人看。赤身裸体,还有话可说;如果受辱,则难以启齿了。银筝可真是一位旷世通达的女子,大概是步商朝箕子披发佯狂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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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银筝】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