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淮安|那些年,我们一起泡过的澡堂子

午饭桌上,我筷子头拨拉着碗里的米饭,小小的心里胀满了快乐。

这快乐一点一点膨大起来,要胀到从小饭桌上淌下来,胀到从我家四平米泥土地的小厨房里漫出来,轻飘飘,飘到空中去。今天正是星期天,太阳烘烘,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我心里那么悄悄地快乐着,因为,中饭后,我妈要带我去市里洗

冬天洗澡,对1986年的淮阴县人民来说,兹事甚大,甚难,简直隆重成了一种繁琐而庄严的仪式。

夏天洗澡是最方便的,家家都有一只木澡盆,椭圆形,铁箍箍箍牢。晚上用来洗澡,白天当家的女人用它吭哧吭哧洗衣服,揉出一盆颤巍巍的肥皂沫子。

春秋两季挨着夏天的两头,洗澡用浴帐。这是一种厚塑料布做的帐子,在屋子里高高挂起来,密不透风,罩在浴盆上,可以有限程度地保温。

我家那顶浴帐是一种很丑的土黄色,用了不知多少年。我非常讨厌浴帐,因为用浴帐洗澡,是又烫又冷:脱了衣服瑟瑟发抖坐在小板凳上够冷,而帐子里的澡盆水烫得惊人,因为这样可以洗得久一点。

“烫!”磨蹭着不肯进澡盆。

“烫什么!”我妈一巴掌扇我瘦脊梁上,我不情不愿吱吱哇哇踏入澡盆里,烫得满身红,还被拖出一条细胳膊到外面,被我妈抓住一顿狠搓,搓得我越发地叽哩哇啦鬼喊狼叫,丝毫不感激我妈的费事费心。最末了少不得还是胳膊或脊梁骨被打几下。

长大了读义山诗,读到“碧文圆顶夜深缝”,我一下就想起小时候的浴帐,顿时脊梁骨一阵火辣辣。

所以,洗澡最愉快的事情,就是到澡堂,到市里的澡堂去。

是的,在八十年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淮阴县,没有一家商业性公共浴室。听说织布厂和纺织厂倒是有澡堂的,但这些工厂封闭神秘如一个个单独的小宇宙,不是我等外人可以轻易窥见的,更别提涉足了。

所以,我妈要在冬天带我洗澡,就只能骑上她的永久二八大杠,前杠上带着我,后面书包架上绑上一大包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品,骑上十里路,去位于淮海北路和健康东路交叉口的清河浴室。

摄于清江浦记忆馆

对于足迹很少离开家门口方圆一里地的我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旅行,不,远征!

淮海路两边的雪松那么高,大叶黄杨修的那么绿那么厚实,我坐在二八大杠上唱着歌,心里各种小小的盘算挤来挤去,叮当作响。

清河浴室有个院子,照例是午后才开门。有时候去得早了,院子里一条人龙,能排到院门外。

侯荣荣 画

我妈在排队,我四处看看,浴室里有小卖部,卖一小包一小包的海鸥洗发膏,粉红,鹅黄,淡蓝,那颜色都是属于八十年代的太平祥和。

还卖蜂花护发素,卖梳子,男人用的剃须刀片。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扒着柜台玻璃看里面摆的一杯杯小零食:那是一种琼脂染色的小球,粗糙的艳红深绿,在我的眼里,美的惊心动魄,宛如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宝库里的珍宝。

女浴室在二楼,一个室外的水泥楼梯上去,掀开厚厚的潮叽叽的棉门帘子,浴室的味道扑面而来。

热水的味道,人皮肤的味道,洗发膏的味道,上海檀香皂的味道,下水道的味道,厕所的味道。这些味道都是暗沉的,低哑的,昏暗的。好几年之后,我第一次在这些味道里闻到一股明亮而锐利,突出于底色之上的青苹果香气,顿时惊为天味,同时对用上这瓶高级的青苹果味洗发水的人艳羡不已。

进门先找拖鞋,清河浴室最早的时候用的还是木屐,两根黑橡胶带子拴一块板,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响。后来时代变迁,改用塑料拖鞋,统一都是左脚,脚前掌还都缺一块,为了防盗。

比找拖鞋更重要的是找柜子,柜子永远比人少。解决的办法是守在里间池子门口,等着人家洗完了的上来,见一个追一个问,客客气气,陪个笑脸:“请问你的柜子有人了么?”如果是没有,皆大欢喜,下面就是边上牢牢守着。

更衣室里太暖,我热得慌,我妈已经帮我把大衣服都脱在手里,只等前一个用户清柜,立马塞入,端的是争分夺秒,无缝衔接。

小孩脱了衣服,感觉一个冬天的桎梏都解了,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兴高采烈,不顾脚下大上几号的成人拖鞋,吧嗒吧嗒往池子里窜。一池子水哎!除了澡堂子里,还有什么地方能玩上这么一池子水!

晋代的毕卓说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小孩在浴池里拍浮,满心满意也是这样的快活。

可惜没等泡水泡过瘾,就被揪出来进行不愉快的正式项目:洗头搓灰。

那年月,澡堂里的淋蓬头比衣帽柜更少,清河浴室的女浴室里一共也就那么四五个。澡堂的光线总是幽暗的,只有墙的高处开着两扇小窗,光线射进来,水蒸气中无数的颗粒载沉载浮。在这茫茫的雾气中,白花花的肉体簇拥着,对淋蓬头的争夺,是赤裸裸的丛林战争。

我真不想回忆被洗头搓灰的过程,好像感受就剩下两个字:疼,和烫。

我像一件待洗的衣服,被终于抢到淋蓬头使用权的我妈团在手下,高效率地揉,搓,冲。红通通,火辣辣,洗发膏的水流过我紧紧闭着的眼皮,我呲着嘴不敢吭声,一不小心洗发水流到嘴巴里了,滑滑的涩,一点都不像海鸥洗发膏原有的颜色那么美好。

终于,我遭完了罪,洗完了!

我妈终于放过了我,放过了我的胳膊和耳朵背后,她自己去找擦背的人去了。我溜入大池子,脖子上搭条毛巾,快乐地继续我的浮沉。

这是洗澡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毛巾可以在水里摆来摆去,披在肩膀上当披肩,围在肚子上当裙子。要是能找到一个空盒子、空瓶子,咕嘟咕嘟地把它按到水底下,再把它举过头顶哗啦啦水倒出来,那就更好玩了!

大浴池里面单独隔出一块长条形的小池子,那里面的水更烫。一般没人敢下去。长大了读关于日本风土的书,说江户儿偏爱此等烫池子,也有种好勇斗气的意思在里面。所以洗澡耐烫的人,被称为“江户老头”。

淮安的女同志们可是都怕烫,我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敢去泡那个烫池子,为了防止小孩掉下去,烫池子上面架了厚厚的木板,上面滑腻腻,是多年的水气。

忽然轰鸣起来了!像夏天里殷殷的雷声,隆隆地在墙外面。这是水有点凉了,烧锅炉。

清河浴室是国营浴室,我的印象里,水总是被烧得够热。烧锅炉用煤,煤就堆在浴室楼的后面夹巷里。上面落着从浴室的窗口不知谁丢出来的空洗发膏袋子,苹果核。

这轰鸣一起,什么都听不见了,工业文明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

忽然,像开始一样突然,轰鸣结束了,四壁里一下子静下来。然后,各种声音又重新漫回来,在浴室四面的灰色水泥墙壁中回响。

出池子的时候我很不喜欢,因为太冷。刚才热得穿不住棉袄的更衣室,现在却冷得不得了。我裹着湿毛巾,冷得哆哆嗦嗦,两条细腿拌着走路,狼狈如一条丧家犬。

这狼狈一直要到穿上棉毛衫裤才能缓解过来。刚缓过来,我的野心又开始冒头了,我蹭一蹭,哼一哼,最后鼓足勇气哼唧着说:

“妈,我渴。”

我妈头都不抬忙着给我穿毛衣,毛裤,背心,小棉袄,毛棉裤。说:“渴回家喝水。”

有时候会说:“渴吃苹果。”然后摸出一个用草纸裹着的苹果给我,已经洗干净的。

啊啊啊啊!我才不要吃苹果!最讨厌苹果了!(真的,一直到现在都讨厌)

这不是正确答案,正确的答案应该是:

“那买个青萝卜给你吃?”

澡堂里永远坐着一位验票员,胖脸烫发,眼角下垂,庄严法相,宛如接受人间香火供奉的神祇。她除了验票,除了租锁锁衣帽柜(一块钱押金一把锁,还锁退押金),她还卖青萝卜!

她面前的桌子上,一个花搪瓷盆(这盆我家也有)里,清爽爽码着一堆整整齐齐的青萝卜,她经常拿个小棕刷洒水在上面。所以那萝卜都顶个顶个的绿,萝卜缨子顶个顶个的紫,长得也气派,一个是一个的,想必也顶个顶个的甜!

只要块把钱,不,小个的甚至只要几毛钱,神祇就会拿起一个那么端正、那么圆润的青萝卜,用她的小银刀熟练地丫几丫,露出萝卜翡翠色的内瓤。然后呢,我就可以大嚼那么甜、那么脆、那么那么好吃的青萝卜了!

可是,我妈说:渴回家喝水。

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女浴室,下了楼梯,我妈在清河浴室的院子里推她那辆二八大杠,我跑到院子外面站着,因为门口有个老奶奶的摊子,也弄个花搪瓷盆卖青萝卜,而且她还卖玻璃瓶酸奶!上面一个白白厚厚的小纸盖子,要是买的话,给你一根吸管。可以站在摊子边喝完,要是拿走瓶子呢,就得丢两毛钱押金。

我为啥知道呢?因为我妈有一次居然给我买过这酸奶啊!

我站在老奶奶的摊子边,眼巴巴,瘦伶伶,脚下搓着,心里油煎着,希望我妈知情解趣,一见到我,马上说:买瓶酸奶给你喝怎么样?

可惜,推出二八大杠的我妈说:

快点上来回家!

我坐在二八大杠的前杠上回家,垂头丧气,一双手被水泡得又白又皱,被冬天的风吹得发冷,只好往袖口里缩了又缩。身上不知道哪里被搓破了,火辣辣地疼。

可是,下一个洗澡日,一听说要去清河浴室洗澡,心里那点小小的希望又开满了花了,万一,万一呢?

Ps:我的老公,是江西农村出来的孩子。江西的农村,冬天没有淮安那么冷,但是,也会下雪。

他说,他上大学之前从来没在公共浴室洗过澡。

我问:那怎么洗澡?

就在家里洗。

那冬天呢?不冷么?

他眼神飘忽,转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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