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家》| 精品长廊:王延林散文1篇

乡村“澡事”,那段被烧糊了的岁月
王延林
周末,几个老哥们上午就约好了在一个巷子里的小排档小聚,说是打打掼蛋,小酌几杯。我欣然应允。
下着小雨的初冬天气很是有些冷,天也黑得早,五点刚过,街上的路灯就亮起来了。我准时到达指定的小排档,三个哥们正在那说着闲话,见我进来,立马拖开小四方桌,催促服务员快快拿扑克来,嘴里还不断地念叨,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
几个回合下来,菜也上桌了,约的人也都到齐了,开始干酒。
席间的那份热烈也不必细说了,酒酣耳热之际,酒话连篇。所谓酒话,大约就是指在这种场合说的话,自己说了些什么,别人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反正是说出来、有人听就舒心了、开怀了,出门就忘记了。想来这也是男人们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吧。
跨出店门,我就打了一个哆嗦,好冷!雨似乎比来时大了些,丝丝细雨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斜斜地落在我的身上,不一会就把我的衣服淋湿了,钻进脖子里的雨水冰凉冰凉的。我赶忙掏出手机给家里人打电话,让他们先把浴缸的热水放满,到家赶快洗澡,不然可是要感冒的。
进得家门,免不了受到家里人的一顿埋怨。我自知理亏也不争辩,飞快地脱了衣服,躺进浴缸。顿时,身体被暖流包裹起来,腾腾热气在大功率发热灯的直射下云蒸霞蔚,犹如人在云端,也似乎是在温暖的孵化房。刚刚下肚的八两白酒开始发挥“功效”,头脑昏昏沉沉的,朦朦胧胧之中忆起往昔的洗澡情景。
少年时期,在冬季里洗澡是我最畏惧的一件事。
那时生产队在村北头有一个澡堂,离村子还有一段路。说是澡堂,其实就是生产队一座大一点的牛圈一分为二,一边栓着大牯牛,一边当做澡堂,中间用稻草编成厚厚的草垫隔开,用土砖垒起一个两尺来高的锅台,上面架起直径约两米的一口铁锅,铁锅三面用土砖砌成墙直到屋顶,一面用厚厚的麻袋挂着。这麻袋做成的门既方便洗澡的人进出,又能挡住空气流通,外面的冷气进不了澡锅,澡锅里的热气跑不到外面,紧挨着地面挖上一个作添柴用的斜斜的灶口,这样便成了一个澡堂了。
这个澡堂是全村两百多号人共用的,当然也是男女共用。哪天“烧澡锅”,哪天是男人洗,哪天是女人洗,生产队长会在傍晚时分吹着哨子用他那公鸡嗓子在村子里喊上一圈。洗澡也是有规矩的,谁去洗澡,必须要从家里带上“硬柴”,也就是木头,还得带上一桶水,可没人专门帮你担水烧澡锅的。等到澡锅里的水差不多满了,先去的人便开始点燃灶柴,等水温升起来了,先去的人就先洗,后去的人则把自己带来的水加入澡锅,把自己带来的木头塞进灶洞,就这样循环着洗澡。
轮到女人们洗澡的日子,那队长的喊话就有点俏皮了。大意是这样的,今天是妈妈娘子们洗澡,有“好事”的一律不给进,超过十岁的男的一律不给进澡堂,男子汉不给到澡堂边上去,送水、送木头的要离澡堂八丈远。这样一吆喝,男人们也都很自觉,心疼婆娘的,就把水、木头送到澡堂附近;没心没肺的男人巴不得婆娘早点出门,自由自在在家多喝几口老白干,省得婆娘在一边啰嗦,心烦。
也还是有个色胆包天的男人,趁着影影绰绰的月色,勾着头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像头小牛犊一样静悄悄地潜入牛圈里,用手把那当作隔墙用的厚草垫子抠开一个洞,偷看女人们洗澡。也是他活该倒霉,怎么不小心惊到了那头老牯牛,老牯牛又是叫,又是踢,身上脱得仅剩下内衣在灶下添柴的女人发现情况不对,急忙挥舞着烧火棍冲了出去,吓得那个男人两脚踩满了牛粪连滚带爬地跑了。这女人是老孙家的媳妇,可是个厉害角色,村里人背后都叫她“不弄婆”。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紧绷绷的汗衫,快要被胸前高耸的双峰撑破了,下身只穿了一条花裤衩,这时只见她双腿叉开,坐在澡堂门口,双脚在地上乱蹬,把那一节烧火棍胡乱地在地上拍打地火星四溅,呼天喊地,鬼哭狼嚎。正在澡锅里洗澡的婆娘也匆匆穿好了衣服,站在“不弄婆”身后指天骂地。村里喝酒的男人坐不住了,慌忙放下酒杯,三三两两地披着衣服出来了,队长也来了,嘴里叼着一根烟,问了那两个婆娘的情况。两个婆娘捶胸顿足先骂完了八十四代祖宗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着队长的衣服说要还她们的清白。
第二天,  村上还真的来了一个戴大盖帽、穿白上衣的公安人员,大队书记陪着他在村上走东家问西家,差不多忙乎了一整天。后来听说,村上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被逮到公社关了好多天,出来后他就没有回家,而是悄悄地跑到温州打工去了,再后来,听说在温州做工程赚了大钱,在那里买房定居了,一辈子都没脸回过村子。
经过这一场变故后,生产队长就安排劳动力把那厚草垫拆了,改砌了土砖墙。这样婆娘们洗澡似乎也安心多了,以后确实再没有听说过有婆娘洗澡被人偷看了的事情发生。
我曾经在这样的澡堂里洗过好多次澡,具体多少次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每次洗澡都是战战兢兢的。烟雾缭绕的澡堂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从灶洞里蹿出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刺鼻的牛骚味让人无法呼吸。脱光衣服爬进澡锅,光屁股坐在锅沿口的约莫只有三寸宽的木板上,双脚放进锅里,就感到脚底全是沙子,洗了几十个人的水不仅仅是浑浊,还夹杂着难闻的尿骚味。密不透风的澡锅内闷得人无法呼吸,更令人气恼的是,外面往灶洞里添柴的人要么被灶洞里窜出的浓烟熏得受不了跑到屋外透气;要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地往里面添柴,把那浑浊的洗澡水都快要烧开锅了,任凭你喊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只得用毛巾沾上水,胡乱地在身上擦几下,算是洗完了一把热水澡。
要不是那年冬天的一场变故,村子里的人,包括我,或许还将继续在这个澡堂里洗上几年的热水澡,那场变故把这种生活方式作了一些改变。
记得那是快要过年的前几天,大约是腊月二十四吧,我们这叫作“过小年”,这天有个“洗年澡”的习俗。生产队长吆喝道,今天的澡锅是今年最后一次烧了,下午是男的洗,晚上是女的洗。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在家忙着“炸圆子”、“打年糕”,忙活完了这些之后,她们一只手拎着水桶,一只手拿着衣服,腋下夹着几根木头拖着疲倦的身体就去澡堂洗澡,上百个女人洗下来已经是下半夜了。村上的三婆婆是个快八十岁的孤寡老人,裹着一双小脚,到了后半夜,她估摸没有人了,拎上一小桶水——她家可没有木柴,只好在澡堂里捡一些没有烧完的木柴添火。她住着拐杖趔趔趄趄地去了澡堂,村上人谁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样艰难地洗完澡的......
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去给老牯牛加草料的阿七出了村口就没有看见在他眼里那么熟悉的那座牛圈,只见几缕黑烟像几条黑龙在天空飘舞着,他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吓得魂不附体,把两捆草料往地上一丢,撒腿就往村子里跑,边跑边带着哭腔大喊,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牛圈发火了!牛圈发火了!
那些正在热被窝里睡回笼觉的人们听到这惨兮兮的嚎叫声,情知大事不好,纷纷披着棉袄、提着裤子奔向牛圈,麻利点的还从家里的水缸里舀上一桶水拎着。众人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焦糊味,那味道中还夹杂着牛肉的香味,等跑到牛圈边一个个傻了眼:昨天还好端端的牛圈现在变成了一堆废墟,那座土砖澡堂成了一座黑黢黢的炼铁炉,挂在那当门用的麻袋似乎还没烧透,红红的火苗在清晨的寒风中顽强地向上窜;老牯牛已变成了一个黑灰堆了,它前腿紧屈,后腿笔直地伸着,身体趴在地上,看得出,它是在努力地挣脱缰绳的羁绊,试图逃生。或许是瞬间火势太猛,或许是它习惯了缰绳的束缚,或许是它忠厚的本性使然,总之,它没能逃离这座土砖茅草的牢笼,在这里过早地结束了它劳碌的一生。
还是队长有心眼,在一大帮人围着那头老牯牛指指点点,议论着牛肉还能不能吃的时候,他大喊了一声:看看有没有人被烧到了?这一嗓子,把大伙都惊醒过来了,纷纷在地上捡起棍子在灰堆中扒拉。忙了一阵,确定没有人丧命火海,队长黑着脸,急匆匆地就先回去了,留下一帮村民在那商量着如何分配老牯牛的肉。
以后的好多天,队长带着公安人员在村子里调查澡堂被火烧的事件,最后查到了三婆婆头上,也就不了了之。三婆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或是内疚,当年过了春节后的第四天便仙逝了。
澡堂被烧了以后,准确说是那头当家的老牯牛死了以后,村上的人难过了好多天。这以后生产队里再也没有修建澡堂了,村民都各自想办法解决冬天洗澡的事情。好在那时有“洗澡帐篷”问世,塑料布制成的,约两米长的伞形,在房梁上钉上一颗钉子挂起来,下端展开后就把木制的澡盆放在下面,人坐在澡盆中洗浴,旁边放上几瓶开水,边洗边冲兑,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冬季洗澡方式。
再到后来,城里和集镇都有了叫“洗浴中心”的地方,装潢高档,浴资也不菲,洗澡、搓背、修脚“一条龙”,再高档些的还有免费吃夜宵的。
“哐当”一声,玻璃门被妻子推开了。还在做梦呀,一把澡洗了几个小时了!是不是里面暖和不想出来了呀!哦,我忽然从往事中惊醒,慌忙从浴缸中起身。其实,这里面真的是暖和极了。
想来,乡村的“澡事”真是一段被烧糊了岁月......
作者简介:王延林,男,1965年出生,安徽省宣城市人,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理事、宣城市散文家协会副主席。
《世界文学家》来稿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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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要求:风格独特、立意新颖、富有时代特色,有一定深度广度,注重思想性、技巧性、先锋性和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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