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夕阳为什么这样红》(附创作谈)
晓苏,湖北保康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花城》《钟山》《天涯》《十月》《大家》《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学术著作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长江文艺》双年奖。
晓苏《夕阳为什么这样红》
原载《黄河》2021年第1期
1
祝福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夕阳了。自从立秋以后,坐落在桂子山上的这所大学一直都在下雨。雨虽然下得不大,却像一个冤屈女子的眼泪,源远流长,如泣如诉,让人生出无边无际的愁绪与伤感。离重阳节还剩三天的时候,雨总算是停了,午后还出了太阳。雨过天晴,祝福陡然有些兴奋。他想,今天有希望看到久违的夕阳了。
祝福是这所大学离退休工作处的一名干部,爱岗敬业,前年被提拔为副处长。因为长年和老人打交道,加上读大学时学的又是文学,所以他对一切与老人有关的意象都非常感兴趣,比如黄昏、桑榆、晚霞,尤其对夕阳情有独钟。祝福业余爱好摄影,还是武汉摄影家协会的理事。到离退休工作处的第二年,他拍过一张题为《树尖上的夕阳》的风景照,不仅发表了,还获了一个摄影金奖。打那以后,他越发喜欢夕阳了,喜欢它的热烈、绚丽、温暖,还有浪漫。
整个下午,祝福都在和他的同事们商量重阳节的登山活动,直到快下班才拿出方案。下班后,同事们都陆续回家了,祝福却一个人留在办公室。他心里始终惦记着今天的夕阳,想好好地看一看再走。祝福先收拾了一下办公桌,然后转身,轻轻地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可是,他没有看到夕阳。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阴下去了,校园一片黯淡,楼房、树木、道路,以及走在路上的人,都影影绰绰的,看上去像上个世纪的黑白片。
祝福深感失望,正要关窗,一个穿天蓝色风衣的女人蓦然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女人身材匀称,姿态端庄,正迈着优雅的步履朝行政大楼走来。祝福的办公室位于行政大楼二楼,楼下正好是大楼的正门。没过多久,女人就走到门口。祝福把头伸出窗外,定睛一看,原来竟是曲影教授。
曲影今年八十三岁,已经退休二十多年了,长期一个人生活。她是一个矜持的老太太,性格怪异,甚至有几分神秘。她的丈夫是一位南下干部,大她十多岁,生前曾经担任过武汉某个机关的工委书记。祝福听说,曲影与丈夫感情不好。在丈夫去世时,她不仅没流一滴眼泪,而且面无哀容。丈夫去世那年,曲影还不到六十岁,身体健康,风韵犹存。出人预料的是,曲影却一直没有再婚。虽然别人介绍得不少,主动求爱的也多,但她一个也没答应。曲影有一个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到深圳工作,然后在那里结婚定居,还买了别墅。女儿倒是挺孝顺,多次让曲影到深圳和他们一起生活,但都被她拒绝了。退休之后,曲影始终没有离开过桂子山,一年四季都待在这里。可曲影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平时也不跟他人交往,只是偶尔接到通知后到离退休工作处来一下。
说来也巧,就在这天上午,祝福还联系过曲影,但没能联系上。根据惯例,每年到了重阳节前夕,离退休工作处都要给离退休人员送一份礼物,有时是一双运动鞋,有时是一床蚕丝被,有时是一件羽绒服。今年,处里决定换一种形式,直接给每位老人发八百元现金,让大家自己去买需要的东西。按照处里的分工,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由祝福亲自联系,并负责将八百元现金及时交给他们。上午八点半,祝福就开始往曲影家里打电话,但她的电话欠费停了机。接下来,祝福又打曲影的手机,可她的手机又关机了。
正在祝福因为联系不上曲影而着急的时候,董杏教授来到他的办公室。半小时前,祝福给董杏打过电话,请他有空来一趟离退休工作处。他没想到,董杏这么快就来了。董杏是一位闻名遐迩的美学家,也是这所大学的终身教授。依据学校规定,终身教授本来是可以不退休的。然而,董杏却与众不同,他认为退休制度是现代文明的体现,教授也不能搞终身制。从七十岁那年开始,董杏就不断地提出来要退休,但学校迟迟没有批准。上个月,董杏迎来了他的八十寿辰。就在生日当天,他给学校递交了一份要求退休的书面报告,言辞恳切,态度坚决。学校虽一再挽留,但最后也没能挽留住,只好破例给他办了退休手续。在祝福的记忆里,这是董杏第一次来离退休工作处。
看见董杏到来,祝福不禁喜出望外,甚至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他慌忙站起来,竟一时手足无措,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读大学的时候,董杏曾给祝福那个年级主讲过一学期的美学课,是他名副其实的老师。从那时起,祝福就把董杏当成了偶像。毕业以后,无论走到哪里,祝福在做自我介绍时都要称自己是董杏的学生,仿佛一提到这层关系,他的身价便会瞬间暴涨。当然,祝福对董杏的崇敬是发自肺腑的。在祝福眼里,董杏不仅是学术大师,而且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平易近人,堪称人生典范。
过了好一会,祝福才平静下来,他赶紧给董杏找座,并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董杏却没有坐,也没喝茶,接过茶杯就随手放在了茶几上。他面带微笑,问祝福找他来有什么事,希望抓紧时间办,办完马上就走。祝福这才想起来,当时给董杏打电话时没有说领钱的事。他连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董杏,同时解释说,重阳节快到了,我们给每位离退休老人发八百块钱,略表一点心意吧。董杏感叹说,退休了真好,重阳节还发钱呢。
董杏领了钱,一边道谢一边告辞。当他转过身正要出门的时候,祝福猛然想到了曲影。曲影和董杏退休前都是文学院的教授,并且都在美学教研室,属于真正的同事。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住在校园西区的桂香苑,而且住得很近,董杏住七号楼,曲影住八号楼,可以说近在咫尺。祝福一想到曲影,立即叫住了董杏。祝福问,董老师,您能碰上曲影老师吗?董杏回头说,能碰上,她经常在她家阳台上侍弄花草。祝福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向董杏说,太好了,请您把曲老师的八百块钱带给她,免得她跑一趟。董杏满口答应,没问题,我负责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里。说完,董杏从祝福手里接过信封,然后就离开了。
祝福站在窗口回忆上午的事情时,压根儿没想到曲影是来行政大楼找他的。当他听到脚步声,扭头朝门外看去,曲影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她虽然年过八十,但皮肤光滑、白净、饱满,脸上一颗老人斑也没有,还描了眉,涂了口红,看上去最多七十岁。在门口停了片刻,曲影直接走进办公室。看到曲影走近,祝福不禁有些紧张,仿佛遇上一位不速之客。他不知道曲影为何而来,心想,难道托董杏带的那八百块钱还没带到?祝福正这么想着,曲影突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重重地放在办公桌上。祝福顿时傻了眼。他发现,眼前的这个信封正是他上午交给董杏的那一个。
曲老师,您这是怎么啦?祝福万分诧异。
曲影指着办公桌上的信封说,这个信封,请祝处长帮忙转给董杏。
为什么?祝福瞪大了眼睛。
曲影说,今天中午,董杏以贵处的名义给我送了八百块钱。你告诉他,这钱我是绝对不会收的。还请你转告他,让他不要再变着花样骚扰我了。
祝福一下子晕了,感到天旋地转,头昏脑胀,眼睛也睁不开了。过了好半天,祝福才稍微清醒一点,他使劲睁开眼睛,想跟曲影解释一下。遗憾的是,曲影这时已经离开办公室。祝福慌忙跑向窗口,试图喊住曲影,可惜晚了一步。等他到窗口时,曲影已经消失在一条林间小路的尽头。
02
桂香苑是这所大学里最好的住宅区,建在半山腰一片开阔的凹地上。这里树木林立,花草遍地,有虫鸣,有鸟叫,还有泉水在岩石上叮咚流淌,风景真是美极了。据植物学家考证,这片凹地上的树木有三百多种,其中最多的是桂树,因此便有了桂香苑这个名字。
当天傍晚,祝福草草地吃过晚餐,丢下碗筷便从校园东区来到西区的桂香苑。他身上带着那个装有八百块钱的信封,打算亲自到曲影家里去一趟,先给她说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再将信封交给她。除此之外,祝福还想趁此机会叮嘱一下曲影,请她千万不要误会了董杏。在刚才来的路上,祝福已经把他想要说的话打好了腹稿。他准备跟曲影这样说,董杏堂堂正正,有口皆碑,从来没有人说他半个不字,也没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作为董杏的同事,我们应该维护他的声誉,而不应该损害他的形象。祝福心想,如果他到时候把话说得更委婉一点,曲影应该是能够听进去的。
进了桂香苑大门,祝福便径直朝八号楼走去。他清楚地记得,曲影住在八号楼中间那个单元。单元门口有一个圆形花坛,花坛正中长着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又高又粗,枝繁叶茂,被人们称为桂王。祝福曾经获奖的那幅照片,就是在这棵桂花树下拍的。所以,他永远记得这个地方。
走过七号楼,正要靠近八号楼的时候,祝福突然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背影是董杏的。这个小区,住的大多是知名教授,年龄几乎都在七十岁以上。在祝福的印象中,只有董杏还保持着这么好的身材,既没臃肿也没佝偻,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帅气。当然,董杏从前更帅,眉清目秀,英俊潇洒,被大家公认为美男子。祝福听说,董杏年轻时有很多追求者,有名有姓的就有十几个,暗恋者更是不计其数。
祝福刚看到董杏的背影时,并没打算跟他打招呼。因为,他不想让董杏知道他要去找曲影。那会儿,董杏正在那棵被称为桂王的树下散步。他沿着花坛四周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不疾不徐地走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还不时扬起头来欣赏桂树。祝福一看到董杏,立刻停在一个角落里,想等他离开花坛后再去曲影家。祝福没想到,董杏一扭头却发现了他,并快步朝他走过来。董杏奇怪地问,你怎么有空来西区了?祝福迟疑了片刻,然后撒谎说,我晚饭后出门走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董杏马上热情地说,你难得来一趟西区,那就去我家里坐一会儿吧,我正好送一本新书给你。当时,祝福正急于把钱送给曲影,并不想去董杏家,但又不好意思拒绝,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董杏虽然住在七号楼,但也是中间一个单元,书房正对着曲影家的阳台。董杏的房子很宽敞,却只住着他一个人。老伴两年前不幸中风,此后一直瘫痪在床,生活起居全靠保姆。今年入夏后,她又患上老年痴呆症,连董杏也认不出来了。夏至那天,儿子为了让母亲得到更为专业的护理,执意将她送进了疗养院,不久就驾鹤走了。从此,偌大一个家里就只剩下了董杏。住在外面的儿子有意带着儿媳搬来陪董杏一起生活,但他婉言拒绝了。董杏说,他看重亲情,但更看重自由。后来,他让儿子帮他介绍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来家里做两餐饭,打扫一次卫生。
董杏直接把祝福带进书房,先给他安排了座位,接着拿出一本新书为他签名。祝福一边喝茶,一边朝书房外面张望。透过那棵桂树的枝杈,他一眼就看到曲影阳台上的花草,但没有看到曲影。这时已近黄昏,山上刮起冷风。祝福想,曲影肯定是进屋了。
祝福把目光收回书房时,董杏已在新书上签好名,还盖了印章。祝福双手接过书,是一本《人性美学论》。他捧在手上,一边道谢一边回想起董杏当年给他们上课的情景。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站在讲台的右侧,声情并茂地讲述各种审美心理,讲到尽兴处,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晃动,仿佛风吹杨柳。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讲课,尤其是那些女生,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身体也跟着他晃动不止,看上去像一片起伏的麦浪。那个时候,董杏就已经出版了很多著作,祝福买过他一本《审美心理学》,并保存至今,有时还找出来读上几页。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祝福从沙发上站起来,正要告辞,董杏突然提起了曲影。他对祝福说,你让我转给曲老师的那个信封,我已于中午亲手交给她了。祝福愣了一下,淡淡地说,哦。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说完,又重新坐到沙发上。祝福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董杏这里多待一会。出于好奇心,也出于工作需要,他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董杏和曲影的关系。在祝福看来,曲影显然冤枉了董杏,但无风不起浪,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蹊跷。
董老师,你应该很了解曲影老师吧?祝福小心翼翼地问。
董杏爽朗地说,了解呀,当然了解。我和曲老师在同一个教研室工作了几十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了。
您对曲老师的感觉如何?祝福装作很随意地问。
董杏不加考虑地说,她真诚,正派,善良,有品位,有情调,有爱心。不过,她话少,不怎么爱笑,外表看上去可能有点冷,但内心却是滚烫滚烫的。
接下来,祝福希望董杏讲得具体一点。董杏问,具体到什么程度?祝福说,最好能有一些细节。董杏又笑着问,你是不是想给曲老师写传记?祝福愣了一下说,有这个想法。董杏信以为真地说,你这个想法好,曲老师的确值得一写。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董杏说,曲影比他大三岁,不仅是他的同事,而且还是他的老师。董杏读大四的时候,曲影刚留校担任助教,给他们那个班改了一个学期的作业。曲影改作业特别仔细,改完后经常找学生单独辅导,有时还把她的藏书借给学生读。弗洛伊德的那本《释梦》,就是曲影借给董杏读的。学习西方美学史那门课程时,董杏写了一篇小论文,曲影看到后异常欣喜,当晚就把他叫到家里给予指导,还亲自包饺子给他吃。曲影是哈尓滨人,包的饺子皮薄馅嫩,形状也好看,像哈尔滨的冬天一样玉洁冰清。董杏那是第一次在老师家吃饭,感到激动、腼腆、羞涩,有点手足无措。曲影见他这么拘谨,就主动给他夹饺子,催他趁热快吃,甚至还直接往他嘴里喂了一个。董杏备感亲切,觉得曲影就像自己的姐姐。当时,曲影已经结婚成家了,丈夫见她对董杏如此亲昵,还忍不住吃了醋。
大学毕业那年,董杏幸运地留校了,留在曲影所在的美学教研室。半年之后,董杏才知道他留校是曲影极力推荐的。她抱着董杏写的一系列小论文,从教研室主任一直找到系主任,反复说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将来必成大器。如果不是曲影四处游说,董杏毕业后很可能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福建尤溪,那是朱熹出生的地方。父母都希望董杏能学成归去,并自作主张在老家为他物色了一个贤惠的未婚妻,还按当地的礼俗举行了定婚仪式。
董杏刚留校的时候,同事们都不知道他有了对象,曲影也不知道。董杏并非故意隐瞒,是他觉得自己年龄尚小,不好意思谈这个话题。再说,未婚妻是父母包办的,他还没有什么感觉。留校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曲影拎着一碗煮熟的饺子来到董杏的单身宿舍,她自己已经吃过,便坐在董杏对面看着他吃。董杏吃完饺子,起身正要去洗碗,曲影叫住了他,突然要给他介绍女友。董杏一愣,呆在了桌子边上。曲影红着脸说,她,是我堂妹。董杏没有说话,低着头,像一棵害羞的向日葵。曲影继续说,她,也是哈尔滨人。董杏还是没说话,头仍然低着。曲影又说,她,长得很像我。董杏这时才慢慢抬起头来,苦笑着说,谢谢曲老师关心,可我在老家已有未婚妻了。听说董杏有了未婚妻,曲影不由浑身一缩,像一只被雨淋湿的鸟,慢慢收拢了双翅。
留校的第二年,董杏顺从父母的意愿与未婚妻结了婚,婚礼是在老家举办的。从武汉回福建尤溪的头天晚上,曲影给董杏送去一对刺绣枕套,上面绣着两只像雪花一样纯洁的白天鹅。
董杏讲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听到敲门声,董杏用抱歉的口气对祝福说,对不起,湖北电视台跟我约好了,今晚要来家里做个访谈。祝福马上起身说,没关系,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从董杏家出来后,祝福直接往曲影家走去。经过那棵桂王时,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抬头朝树上看了一眼,可什么也没看见。夜幕已经降临,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个校园盖上了。夜风呼呼地叫着,越来越凉,仿佛有一把棕刷在脸上刷来刷去,让人感到生疼。
祝福来到曲影家门口,在门上敲了十几下都不见动静,等他停了一会再敲的时候,曲影才不耐烦地问,谁呀?祝福说,是我。曲影又问,你是谁?祝福说,离退休工作处的小祝。曲影问完这些,又过了许久才把门打开。但是,曲影开门之后却没有让祝福进门的意思。她冷冰冰地问,那钱,你退给董杏了?祝福想了想说,曲老师,你能让我进屋后再说吗?曲影犹豫再三,终于把身体侧了一下,给祝福让出一条进门的路。
曲影的房子和董杏的房子结构相同,进门是宽大的客厅,右转是书房,左拐是卧室。客厅和书房均未开灯,黑黢黢的,只有卧室里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曲影走在前面,径直进入了卧室。祝福迟疑了一下,只好也跟了进去。
卧室像主人一样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只是太拥挤,除了衣橱、鞋柜、帽架和化妆台,还摆了两张单人沙发。每张沙发上躺着一只猫,猫眼绿汪汪的。曲影一进卧室就自己坐在床头,没有给祝福找座。这时,床边突然发出一声叫唤,把祝福吓了一跳。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狗。狗长得膘肥体壮,边叫边摇头摆尾地挤到曲影身边。床上也摆得满满的,有香水,有纸巾盒,有各种各样的抱枕,还有很多书。书至少也有上百册,整整齐齐地排了两排,占据了大半个床。祝福扫了一眼,那些书大都是外国理论名著,苏格拉底的,柏拉图的,亚里斯多德的,应有尽有。在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旁边,祝福居然看见十多本董杏的著作。这个发现让他大吃一惊,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在紧靠枕头的地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中还夹着一个精美的书签。祝福走近细看,竟然是董杏刚出版的新著,这愈发令祝福觉得不可思议了。
曲影在床头坐了片刻,抬头盯着祝福问,那八百块钱,你到底退给董杏没有?祝福摇摇头说,没有。曲影质问,为什么不退?祝福说,这笔钱的确是我们处里发的,与董老师没有任何关系。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钱的信封,递向曲影,请她一定收下。曲影却没接信封,陡然提高声音说,这钱,肯定是董杏的,你还是尽快退给他吧。另外,你让他不要再打我的主意了,我也是有尊严的。说完,曲影从床头站了起来,似乎要下逐客令。
祝福本来还想跟曲影耐心地解释一番,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只好把装钱的信封又放回口袋,然后悻悻地离开了。
03
在桂子山东边的山脚下,有一个名叫天街的电影院,设备先进,装修豪华,每天观众爆满。祝福居住的桂花村小区离电影院很近,出了东门,步行一刻钟便可以看到天街两个醒目的大字。
祝福的妻子艾云在学校工会负责教工的文化生活,同时也是一个影迷。她隔三岔五就去天街看一场电影。最近,天街正在举办爱情电影周活动,有一部叫《恋恋笔记本》的外国影片非常火。这天下班后,艾云一回家就说到了这部电影,并央求祝福陪她一道去看。祝福这天晚上正好没事,便爽快地答应了。
吃过晚饭,祝福陪着艾云走到楼下,正要往天街方向去,却意外地看到了曲影。她这天换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站在一棵盛开的桂花树下,正向一个路人打听祝福的具体住处。祝福赶紧跑上去问,曲老师,您找我吗?曲影扭过头来,一看是祝福,不禁双眼一亮,我总算找到你了。祝福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曲影左顾右盼了一会,发现不断有人来往,便说,我想到你家里去说。祝福没有立刻答应,回头为难地看了艾云一眼。艾云一向通情达理,马上说,我们回去吧,这个电影明晚还会放的。祝福高兴地说,那好,明晚我一定陪你去看。
回家进门后,祝福把曲影安排到客厅坐下,自己随即也坐了下来。艾云麻利地泡来一杯茶,轻轻地放到曲影面前,然后主动去了另一间房。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曲影目光直直地看着祝福说,祝处长,我现在非常烦恼,几乎快要崩溃了。我有满肚子的话想对人倾诉,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倾听者。我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你。因为你是离退休工作处的领导,又具体分管我们,所以我有话只好找你说。如果再憋着不说出来,我有可能会疯掉。祝福听懵了,不明白曲影在说什么,甚至吓出了一些汗。
祝福眨巴着眼睛问,曲老师,你今天又遇上了什么事吗?曲影情绪激动地说,今天下午,董杏又骚扰我了。祝福迟疑了一下说,不会吧?董老师应该不是那种人。曲影愤愤地说,难道我会骗你不成?下午两点钟,我正躺在床上午休,忽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我穿着睡衣就去把门打开了。开门后,我才发现是董杏,但已后悔莫及,他拎着几条小鱼站在门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还对我淫笑。我毫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他晃了晃手中的鱼,怪腔怪调地说,我送几条小鱼给你喂猫。说完,他还想进我的房子。我知道,送鱼喂猫只是个借口,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没有要他的鱼,更没让他进门。我不能引狼入室。
曲影说得有鼻子有眼,义愤填膺。祝福竖起耳朵听着,觉得她不像是在故意编造,但又绝不相信她所说的是真的。因此,他一下子失语了,仿佛有人在他嗓口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停了一会,曲影告诉祝福,董杏对她的骚扰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了,只是最近这段时间显得更加频繁,也更加明目张胆。曲影说,董杏几乎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多次,其实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问她吃饭没有,睡觉没有,降温了是否加了衣服,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曲影又说,有几次她去菜市场,董杏发现后便尾随其后,手上拖一个拉杆车,鬼鬼祟祟的,像一个盯梢者,等她买了菜和水果,就跑上去帮她拖,怎么拒绝都拒绝不掉。曲影还说,有时候,她不想自己下厨就去吃食堂,不巧正碰到董杏也在那里排队买饭。董杏去得早,排队排得很靠前,每当看到她,总要把她拉到他前面站着,非要她先买饭不可,想躲都躲不开。
曲影一向少言寡语,安静得像一棵文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话多,几乎快成泼妇了。祝福见她说得口干舌燥,便劝她喝口水。曲影端起面前的茶杯,低下头轻轻地抿了一口,接着抬过头来,用清澈而忧伤的眼睛看着祝福,好像很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祝福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顺着曲影的话头问,董老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骚扰你的,你还记得吗?曲影说,记得,当然记得。她回忆说,董杏是在他妻子住进疗养院以后开始骚扰我的。他妻子是他老家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长得并不漂亮,圆脸,厚嘴;学历也不高,只是一个护士学校毕业的中专生。无论从哪方面讲,她都配不上董杏。这桩婚姻完全是父母包办的,据说他们两家属于世交。董杏结婚后,学校把他妻子调到了校医院,当了一辈子护士。我看得出来,董杏并不爱他的妻子。
曲影说到这里,停下来又抿了一口茶,然后接着说,今年夏天,董杏的妻子因患老年痴呆症住进了疗养院。就在那天晚上,我担心他一个人孤单,就主动去他家,想陪他坐坐,跟他说说话。董杏没料到我会去,显得很激动,脸上泛出红晕,目光亮堂堂的,好像眼睛里有两只萤火虫。他对我热情极了,又是咖啡,又是坚果,还给我吃巧克力,仿佛招待初次进门的女友。我原本打算小坐一会儿就走的,可看到他那么愉快,就没忍心早离开,一直陪他坐到深夜。到了快转钟时,我觉得必须走了,便起身告辞。谁想到,我刚站起来,董杏突然张开双手把我拦住了,坚决不让我走。显而易见,他想要我留下来陪他过夜,我顿时吓坏了,慌慌张张逃离了他家。
祝福认真听着曲影的讲述,越听越犯糊涂,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曲影的脑子出了问题,也许得了幻想症。他已经不想再听曲影往下讲了。可是,曲影却刹不住车,歇口气又顾自讲起来。她睁大眼睛,两道幽深的目光直视着对面的白色墙壁,梦呓般地讲起遥远的往事。
曲影不慌不忙地说,事实上,董杏在很早以前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一九六九年,董杏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文学与人性的论文,突然受到批判。在那之前,他一切都很顺,三十出头便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发表了若干论文,出版了多部专著,三十六岁破格晋升教授。谁曾料到,厄运一夜之间降临到了他头上。起初,学校还想保董杏,劝他写一个检讨,只在教研室开个内部批判会,可他却认为自己没错,坚决不写检讨。因此,批判会便从教研室一直开到全校。在学校礼堂开完批判会的那天傍晚,董杏散会后迟迟没有回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礼堂后面的竹林里,像一棵遭了雷击的树。天擦黑时,我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你为什么不回家?董杏犹豫了一下说,妻子跟我吵架了。我心里不由一酸,连忙拉起他的手说,走,到我家去,我给你包哈尔滨饺子吃。那天晚上,我特地为董杏包了芹菜牛肉饺。吃饺子的时候,我问,你妻子为啥跟你吵架?他一脸苦笑地说,她强迫我写检讨。董杏说着突然放下筷子,眼睛痴痴地看着我说,曲老师,我要是能找到像你这样的爱人,该多好啊!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心跳都加快了。后来我才意识到,董杏那个时候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祝福一边听一边摇头,曲影刚讲完,他就忍不住说,曲老师,你肯定是想多了。依我看,董老师当时说那句话,并不一定是想打你的主意。曲影马上反驳说,他绝对是想打我的主意,连我丈夫都看出来了。那天晚上董杏走了以后,我丈夫跟我大闹了一场,怀疑我和他有特殊关系。祝福听着,没有再搭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曲影沉吟了片刻,忽然低下头说,当然,一切都怪我,怪我对董杏太好了。他读大学期间,我就把他叫到家里指导论文;他大学毕业前夕,我又想方设法推荐他留校;他留校任教以后,我还煞费苦心地给他介绍女友。没想到,董杏后来会这样对待我!曲影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像一台唱机突然停了电。祝福奇怪地抬头看去,只见曲影脸上淌着两行清泪,他赶紧抽出纸巾,默默递到曲影手里,心里感到五味杂陈。
曲影擦了泪,愣愣地看着祝福说,祝处长,我今天跑这么远来找你,主要想说的还不是上面这些。
祝福一怔问,那你主要想说什么?
曲影说,作为分管我们这些老人的领导,你必须尽快出面制止一下董杏,要他从今往后不要再骚扰我,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如果你仍然坐视不管的话,那我就直接去找校长。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顾不得他的形象了。
祝福顿时紧张起来,慌忙答应,请曲老师放心,我马上联系董老师,保证让他今后不再打扰你。
曲影走的时候,祝福亲自送她下楼。这时,夜色已经覆盖桂花村,遍地的桂花树都隐藏起来了。然而,桂花的香气却没有消失,正在夜风中四处飘荡,沁人心脾。
送走曲影后,祝福立即拨打董杏的手机,一拨就通了。祝福问董杏在哪里,说有急事找他。他的声音很急促,显得刻不容缓。董杏回答说,他正在校园东门附近,离桂花村不远。祝福说太好了,说着就朝东门走,他让董杏不要离开,就站在东门口等着。
东门口有一个报刊亭,亭子边上有一盏路灯。祝福远远地就看到了董杏,戴着一顶绛红色的贝雷帽,正在路灯下看一张报纸。见祝福朝报刊亭匆匆走来,董杏赶快合上报纸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祝福靠拢董杏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我必须及时向您汇报。董杏催促说,到底是什么事?你就直说吧。祝福看看左右,发现没有人,便把曲影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董杏。
祝福讲完,董杏万分震惊,脸色一下子变得红一块白一块,仿佛古装戏里的人物。他目瞪口呆地站在路灯下面,许久说不出话来。祝福这时感到有些后悔,喃喃地说,我知道您是被曲老师误会了,本来不想告诉您的,但又怕她真去找校长,所以……
又过了好一会,董杏终于平静下来,拍着祝福的肩说,谢谢你如实相告。否则,我可能会一直蒙在鼓里。祝福松了一口气说,董老师,我有一个建议,不知该不该讲?董杏说,讲吧。祝福说,为了不再给自己找麻烦,我建议您今后就不要再去关心曲老师了。董杏摇着头说,这个建议不可取。不过,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的。
分手的时候,祝福问,董老师今天怎么来了东门?董杏说,原本想到天街看一场电影的,可我来晚了一步,票卖光了。祝福扭头朝电影院那边看了一眼,天街两个大字正在璀璨的霓虹灯中闪烁。
04
重阳节的头天晚上,祝福终于陪艾云看了那部名为《恋恋笔记本》的电影。他是从办公室加完班直接去天街的,与艾云约好在电影院门口汇合。祝福到达时,艾云已经买好了票,座位在八号放映厅。
通往放映厅的走廊像隧道一样幽深,灯光是橘红色的,给人一种迷离、暧昧而神秘的感觉。祝福被艾云带着,走了五分钟的样子才到八号厅门口。八号厅前面是九号厅。祝福发现,九号厅门口的灯光明显变了,变成了玫瑰红,透出一股浪漫的气息。祝福疑惑地问,九号厅的灯光为什么不一样?艾云说,九号厅是情侣包厢,据说里面全是半封闭的双人座。祝福说,难怪灯光像玫瑰呢。
祝福话音刚落,一位头戴贝雷帽的老人突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身材高挑,步伐矫健,犹如一缕微风,一晃就到了九号厅门口。祝福觉得这位老人的神态看上去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当他扭头细看时,老人已经进了九号厅。他只看见一个笔挺的背影,还有那顶贝雷帽,绛红色的。
祝福正感到纳闷,艾云忽然眨了眨眼睛说,刚才过去的那个老人,好像是董杏老师呢。
是吗?祝福一惊,两眼同时一亮。
艾云默默地想了想,然后毫不犹豫地说,是的,就是董杏老师,我看清他的眼神了。再说,桂子山上戴绛红色贝雷帽的老人,除了董杏老师还会有谁?
绛红色贝雷帽?祝福沉吟了一下说,是他,他昨晚也戴了这顶帽子。
祝福还想往下说,电影开映的时间马上要到了,艾云拉上他的手,匆匆进了八号厅。进门入座后,祝福心里还想着董杏,他小声问艾云,董老师看见我们了吗?艾云说,应该看见了。祝福又问,那他为什么不跟我们打招呼?艾云还没找到答案,电影的片头曲已响了起来。
影片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故事是在海边一家养老院展开的,那地方风光迤逦,景色如画。有一位神秘的老男人,每天都会准时到养老院去看望一位因病失忆的老女人。老男人每次去,总会在腿上摊开一本褪色的笔记本,含情脉脉地为老女人讲述其中记载的往事。在他日复一日的讲述中,老女人渐渐恢复了记忆,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仿佛回到过去那段年轻、温馨而甜蜜的岁月。直到电影即将结束的时候,观众才知道,那个老男人和那个老女人从前是一对恋人,并产生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电影放完后,祝福还深深沉浸在剧情之中,迟迟没有离开座位,听到艾云在门口喊他,他才如梦方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八号厅已经只剩下祝福一个人了。他快步来到门口,发现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走廊上变得空空荡荡。可是,艾云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走廊的尽头,似乎被什么迷住了。
祝福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这么专注?
艾云收回目光说,我刚才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看眼神好像是曲影老师。
什么?祝福一怔问,你看到曲影老师了?
我不敢确定是她。艾云有些恍惚地说,因为她戴着口罩。
沿着走廊往电影院门口出来时,祝福一路都没说话。走出电影院大门后,他忽然停下来,凝神问,曲影老师跟谁在一起?她也是来看电影的吗?艾云说,我只看见她一个人从九号厅出来了,肯定是来看电影的。一听说九号厅,祝福不由浑身一颤。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起脸来自言自语地说,九号厅,董杏老师不是也进了九号厅吗?难道……祝福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次日早上,祝福八点钟准时到了办公室,他一进门就拿出手机,查看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这天没有雨,上午阴天,午后将由阴转晴。祝福刚看完,同事们也来上班了。他跟同事们说,今天重阳节,天气也变好了,下午的登山活动可以顺利举行。同事们都说,天公真是作美。
八点一刻的样子,祝福正在和同事们修订下午的登山路线,曲影突然来到办公室门口。她这天穿了一件红风衣,火红火红的,还戴了一顶黑色呢帽,围了一条白色丝巾,看上去风姿绰约。
祝福迅速迎上去,将她请进门,问她有什么事?曲影没有回答,转头看了看几位工作人员。祝福立即给同事们使了使眼神,示意他们到隔壁办公室去。几位工作人员走后,曲影陡然对祝福笑了一下,让祝福感到十分意外和惊奇。因为,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看见曲影笑过。祝福还发现,曲影今天的整个神情也发生了变化,变得平静、柔和而亲切。
祝福给曲影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说,曲老师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曲影先喝了一口水,然后红着脸说,祝处长,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拿走。祝福听了不禁一愣,瞪大眼睛问,哦,您怎么突然想通了?曲影连忙勾下头,低声细语地说,原来,我真是误会董杏了。
那个装有八百块钱的信封,祝福后来交给处里的出纳了,让他先保管着。他便给出纳打了一个电话,要他拿来直接交给曲影。
曲影收下钱,没有急着离开,一直坐在祝福对面的沙发上,好像还有什么要紧的话对他说。等到出纳走后,曲影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祝福的办公桌前。直到这时,祝福才注意到她还带着一个手袋。在办公桌边站定后,曲影慢慢地把手袋打开,掏出一袋红枣来。她把红枣轻轻地放到祝福面前,微笑着说,祝处长,给你吃袋红枣吧,山西的,可甜了。祝福顿时感动不已,心里热乎乎的。他正准备对曲影说一句感谢的话时,她却转身走了。祝福追到门口时,曲影已经转身下楼,他只看见一袭火红的风衣。
中午过后,阴郁的天空果然转睛,太阳也出来了,校园一下子变得暖融融的。看见阳光,师生们都纷纷晒起被子,把五颜六色的被子搬到窗台外的晒衣架上,看上去像百花齐放。
下午三点钟,登山活动如期举行。按照事先的通知,报名的八十六位老人先到学校正门集合。集合完毕后,祝福拿出报名册开始点名,点到最后一页时,他陡然生出一丝遗憾,因为董杏和曲影都不在其中。祝福暗暗地想,如果他俩也能来参加登山,那该有多好啊。点完名,祝福讲了登山的具体安排。登山的人划为两组,分别从南路和北路向山顶攀登,终点是位于山顶的望远楼。这次活动还设了奖,奖品丰富多彩,有电热毯,有取暖器,还有热水袋。四点半左右,老人们都登上了山顶。五点钟,颁奖仪式在望远楼前面的小广场上隆重举行,老人们一边领奖一边表演节目,欢声笑语在山上四处飘荡。
登山活动结束后,大家都陆陆续续往山下走,只有祝福没有下山,他要特地留下来拍夕阳。当山顶只剩下祝福一个人时,他打开照相机,在小广场上来回走动,开始寻找最佳拍摄角度。后来,祝福把镜头对准了望远楼。他发现,透过望远楼的回廊,夕阳宛若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赤焰四射,光芒万丈,把整个桂子山都映红了,红得像一座火山。
祝福调好焦距,正要按下快门的时候,镜头前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手拉手走上望远楼的回廊,然后一起坐在了回廊的长椅上。夕阳将他们染得通红,看上去好像一对火中的凤凰……
小说创作中的三个关系
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