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苜蓿(原版)
在陇中,苜蓿的嫩牙钻出草皮,人们才相信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掐苜蓿。但那时的苜蓿是农业社的苜蓿,随便不能掐的。待到日落黄昏,家家屋顶升起炊烟,我才提起篮子,装作是铲猪草的样子,悄悄潜伏到山湾里的一块苜蓿地里。确定远近无人,才开始大把大把地掐。篮子满了,就把蒲公英或苦苣罩于其上,万一碰见人,就说铲的是猪草。当一篮苜蓿提回家里时,母亲在我冒着汗的额头上摸了一把,就开始择苜蓿了。那一晚,包谷面棒棒里漂着几叶新绿,一家人吃得满口余香。
包产到户的时候,家里分到两大块苜蓿,掐苜蓿就不必躲着别人了。嫩苜蓿煮熟了,在凉水里过一下,调上胡麻油,淋上醋,吃起来很是鲜美。但更多的苜蓿做成了浆水酸菜,苜蓿凉菜是很少吃的。面擀得如纸薄,切得如丝细,下在沸腾的锅里团团转上几圈,捞在碗里,调上苜蓿做的浆水酸菜和韭菜咸菜,搁一勺油泼辣子,就吃得满头大汗。那时,麦子面是很少的,十天半月才吃一顿长面条,所以其香无比。但酸菜浆水有一大瓷缸,饿了,馋了,捞点苜蓿酸菜,拌点韭菜咸菜、辣椒油,就着包谷面“黄团长”吃,也是不错的选择。
凉拌苜蓿
长大后远离老家,却又思念起苜蓿来。好在清明前后,城里菜市场里已经有了卖的苜蓿,价钱也不贵,一大包就十来块钱。不过城里出售的苜蓿很是粗糙,需要择去硬杆和杂草才行。吃苜蓿只能吃叶子和顶尖的嫩头。除了凉拌,我还学到的一种独特的吃法,那就是做苜蓿一锅面。擀好面,将择好的苜蓿洗净切碎,待锅里油烧得冒烟了,直接投入锅里清炒一会儿,撒些盐、花椒粉、十三香、生抽,炒香,然后倒入水,待苜蓿熟了,就将切好的“旗花面”下入。待面熟了,连汤带面盛出来吃,真是鲜美无比。每到苜蓿上市时节,家里都要吃好几回苜蓿面,颇有“吃春”的意味。然思来想去,还是老家那苜蓿包谷面棒棒香,或许是那时饥饿所致吧。
苜蓿一锅面
苜蓿长高的季节,远望去一片紫色的花海,实在是黄土地上最美的植物了。一片好看的苜蓿,总是吸引孩子们前去看个究竟。开了花的苜蓿已长得很高,很茂密,钻进苜蓿地里很难通行,往往会绊住脚跟,一不提防,旧的苜蓿茬还会戳得小腿流血,但孩子们还是接连不断地钻进苜蓿。有时是为了追几只美丽的大蝴蝶,有时是为了抓到一只土拨鼠。六月里艳阳高照,躲进苜蓿里,也可以乘凉。
爷爷说,苜蓿开花了,才能给牲口吃,苜蓿太嫩,就会胀死牲口。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就曾亲眼看到一只大羯羊因为偷吃嫩苜蓿,肚皮胀得如鼓,大人们在它的眼角处放血,也未抢救过来。对牲口们来说,嫩苜蓿或许是最好吃的吧,吃的时候忘记了饥饱,就会要了命。在我印象中,牛最爱吃的是高粱杆,驴、马、骡子最爱吃的是苜蓿。至于羊,不应该给它苜蓿或高粱杆的,它们只配在野洼里吃着碎草。后来我读书才知道,苜蓿,也叫草头,原产波斯。苜蓿,是古大宛语buksuk的音译。张骞出使西域,从出良马的大宛国带回来苜蓿籽,中国才开始种植苜蓿。《史记·大宛列传》同时记载了葡萄和苜蓿:“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苜蓿原本是喂马的粮草,后来人们发现,作为绿叶菜也一样可以食用,上海菜中就有一道名菜,将草头与猪大肠一起烧,即著名的“草头圈子”。
上海春季菜:草头圈子
那时的村庄里,没有羊完全可以,没有大牲口可是不行,因为土地上的耕做主要靠畜力。要是没有牛和毛驴,就没法耕地;要是没有骡子和马,就没法把一架子车粪拉到地里。刚刚包产到户,土地是贫瘠的,没有牲口的粪,麦子、豆子就病恹恹的,就不会有充裕的粮食。因此,看上去苜蓿喂养了牲口,其实也喂养了村庄,喂养村庄里的人。
苜蓿长高的季节,骡马们肥壮,土拔鼠们也肥得流油。正午时节,正在大人们睡午觉的档儿,孩子们就会悄悄来到苜蓿地里。用水桶舀了树坑里的积水,对着小洞灌下去,土拔鼠就喘着粗气凫了出来。捉了土拔鼠去喂猫,猫却不待见——它愿意自己在苜蓿地里捉了吃。那时我就想,要是没有苜蓿,就没有土拨鼠,要是没有土拨鼠,猫就会偷吃厨房里的东西。一大片开花的苜蓿不仅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猫们的乐园。六月天,日头毒得很,我家那只老花猫,带领着几只小猫,就在苜蓿地里练习捉老鼠。
苜蓿花儿快要败了,就要“杀”苜蓿。老家人将割苜蓿叫“杀”,大概与“杀青”是同样道理吧。将镰刃儿磨得锋利,揽住一把苜蓿,猛割过去,割上一会,镰刃就老了;用细砂轮儿打磨一下,继续。割苜蓿是个技术活,割上半天,手心就会磨起泡。爷爷的手却从来不会。他的经验是攥紧镰把,高抬猛拉,苜蓿就纷纷倒下。“杀”倒的苜蓿束成一个个束子,攒在一起晒干了,就是骡马们冬天最好的草料。
“杀”苜蓿
冬天里,骡马们吃腻了干麦草,一看见绿绿的苜蓿,就感激得“咴儿、咴儿”。因为苜蓿,它们不至于瘦得太厉害。第二年,那些解冻的黄土地还要等它们耕耘呢。
苜蓿干草
此文刊登于2021.9.15《甘肃日报》“百花”,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