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字相识的那些年

在牧区，读书是一件接近于隐私的事情，除了学生，一个成年人几乎不会在外人面前捧着一本书阅读。

我们家我二姐算是一个例外，但她也顶多在放羊的时候，指使我和我三姐去拦羊干活，她一个人像个霸王似的躲在避风的地方开始看书。

用我妈的话说，我二姐看的都是闲书，这种行为也是列入不务正业的范畴，我妈有时会趁着我二姐不在的时候，一边收拾二姐“客凉皮”，一边恶狠狠地骂着扔到角落里。

我刚回到这个家也觉得我二姐的这种行为有点酸文假醋，但是有一天，我趁着我二姐不在的时候，读了我二姐收藏的一个叫三毛的人写的一段文字，大为震动，他和我语文书里的文字不一样，没有承担那么重要的意义和任务。这些文字仿佛就是我二姐偷偷对我耳语了一个秘密一样，突然理解了我二姐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

我现在都记得，那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地面上铺了一层亮光，炉火上的茶壶欲开未开，发出低沉的声音，风卖力地卷起外面的棉布门帘，又重重地落了下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沙漠里被风吹出来的一块玛瑙或者珊瑚，在沉闷的灰褐色里，突然看到了亮光一样。说不出来是亲切还是喜悦，只是觉得在喧闹而吵杂的童年独自找到一个幽静而神秘的通道，从此，我也列入了我妈嘴里“看客凉皮”的队列。

我刚到体校，是很喜欢上语文课的。记忆中我好像非常认真地写过一篇《冬天的校园》的作文，第一次写作文的时候尝到了仿佛踏着文字阶梯，抖抖索索攀援到一个神秘的旷野，见到了一个久别的亲人，不管不顾地倾诉这些年分开的喜悦。

等待作文课的那一周，第一次有了那种期待的感觉，隐约感觉，我的作文肯定能成为范文被老师表扬的。

果然作文课上，老师第一个就是念的我的作文，只是那天老师粗心地没有介绍作者是谁，就直接读了起来。

一开始，我还是有些怨气的，这个老师怎么能那么粗心呢，但是就在我骄傲和遗憾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读完作文的老师神色凝重地问全班同学这篇作文写的如何？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按照惯例能被老师读出来的作文能差在哪里啊，我们异口同声说了好，结果老师非常生气地把我的作文本摔在了讲台上，然后无比轻蔑地示意我站起来，说了三句醍醐灌顶的话：

哪抄的？

可能不？

出去！

那时候我第一次懂得了，我二姐每次被我妈骂做“看客凉皮”的时候的神态，是那种捍卫和委屈交织的辩解，是抗争和不屑混合在一起的沉默。从那时候起，我像一个被文字辜负之后的失恋者，很长一段时间故意和文字拉开了距离，不写作文，不爱上语文课，不看书。

在我上师范之前，唯一和文字有关的事情，就是给我远嫁的二姐写信。

二姐的第一段婚姻总是争吵，这也是我为什么总给二姐的写信的根本原因。我完全承担着一个家长的担心和说教，苦口婆心地劝慰着二姐。但毕竟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被生活刚刚碾压过的小孩子，哪有什么锦囊妙计，汇报完父母姊妹的近况之后，基本就已经理屈词穷了，但又想对二姐破败的婚姻再叮嘱几句，就从二姐远嫁后留在家里的那些“客凉皮”里寻找名言警句。不知不觉中，对文字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仿佛年轻的二姐从月色里走来，推心置腹地给我讲她得心思和隐秘。渐渐的，文字像远嫁归来的亲人，像远处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像我与未知的远方仅有的连接，像肃穆的祭祀现场那高高举起的酥油灯，一点点的撑开了我的世面和想象。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如愿找到了一份与文字打交道的工作，也正是这几年的工作经历，把我对文字原有的那份神圣和向往消磨得一干二净。那是一段把文字当做谋生工具的日子，文字像打工的人，被动而毫无立场，它们被吆来呵去，和我一样过着没有卑微的生活。那几年的经历也仿佛我终于得到一个美人之后，才发现卸妆之后不过如此的失望，我那么近的距离看见她坍塌的鼻子，星星点点的雀斑，以及她便秘时的狰狞和放屁时的粗俗。

再次唤醒我对文字的神圣感是我三十多岁的某一天，我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抖抖索索地在文档里打出了第一行字，仿佛终于找到了童年里那条幽静的通道，让那些淤堵了多年的孤独、想念、茫然、无助和清高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

这是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在这里，我无需猜测别人的目光，也不必照顾谁谁谁的情绪，更不必让它们凭空承担什么意义和中心思想，它们就是我辛辛苦苦种下来的萝卜、芹菜、土豆、柿子。哪怕它们都是歪瓜裂枣，但是它们都穿行过整个春天，它们才懂得了蓬勃和饱满，自由和奔放的魅力。从此，每一段文字里都躲藏着我在现实的生活里无法安放的灵魂。

当然，一开始，我也像一个不得要领的壮汉，心血来潮准备绣一朵牡丹，结果变成了张飞的经历。后来，慢慢地发现，文字和种地一样，人哄地一时，地就会哄人一年，你种下去的聪明、虚荣和心机，文字就会原分不动地长成他们当初的视野、态度、奢望和较劲儿的样子……

再后来发现，文字成了我自己的泄洪口，把成年世界里忍住没哭的眼泪，凌晨三点看过的月亮、以及那些无能为力和迫不得已终于给它们找到了一个通道和归宿，让肉体凡身的自己在人间不在孤勇地独行。有它们的日子，我看过历代的星辰，也到过一个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遇见了人海里失散的缘分，也邂逅过人世间最美好的偶遇。

因为文字，我比别人多了一倍的遇见和久别重逢，因为文字，我比别人多了一倍的体悟和细腻。它们像一块块青砖碧瓦，正在建着一座城堡，收留着我年少的月色和秘密，以及那年那月对我耳语过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