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识 | 陈尚君:危事经非一 浮荣得是空——一代名臣裴度的人生感悟与诗歌情怀
中唐名臣裴度,在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朝六度入相,一生系天下安危逾二十年,功存社稷,位极人臣,史传载之详矣。两年前,我曾撰文《大唐王朝的第200 年》(《古典文学知识》2018 年第5 期),详述他领导平定淮西之叛的胜利及其相关文学作品。裴度有诗名,存诗仅一卷,不多,但他地位崇高,始终与诗人平等交往,如韩愈、张籍、白居易、刘禹锡、姚合等人诗中,有他文学活动的大量记录。仔细品味这些诗歌,可以见到一位出身下层,以文学入仕,因军政成就致位通显的名臣的日常生活与文学心态。
一 裴度的不朽功业与内心感受
裴度(765—839),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他的祖父裴有邻官至濮州濮阳令,父亲裴溆官至河南府渑池丞,地位都不高。裴度在贞元五年(789)时进士及第,不久又登宏辞科,再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皆获高等。其后二十年间,仕途并不顺利。其间,认识到他的能力与才华的是韩愈,《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云:“御史坐言事,作吏府中尘。遂令河南治,今古无俦伦。”指裴度任监察御史时,“密疏论权幸,语切忤旨,出为河南府功曹”,是他前期仕途的重大蹉跌。韩愈却看到他虽为河南府属吏,治理能力古今罕有其比。府尹命其西行巡察时,裴度将沿途感受写诗寄给韩愈,韩愈评价说:“遗我行旅诗,轩轩有风神。譬如黄金盘,照耀荆璞真。”这些诗没有保存,韩愈与裴度的早期交往史籍也没有记载,从所存韩愈的诗中,可看到二人成名前的友谊,韩愈说裴诗“轩轩有风神”,诗中见其人如黄金璞玉般高贵真诚。裴度为相开府时,最先想到的副手就是韩愈,原因亦在此。裴度官至极品,此种遇人待己的淳真,始终不变。《因话录》卷二云:“公不信术数,不好服食,每语人曰:‘鸡猪鱼蒜,逢着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是他一生的写照。
裴度人生转折的关键是宪宗元和初年进入西川武元衡幕府。《旧唐书》裴度本传不载此事,见于《柳公绰传》:“武元衡罢相镇西蜀,与裴度俱为元衡判官,尤相善。先度入为吏部郎中,度以诗饯别,有‘两人同日事征西,今日君先捧紫泥’之句。”从武元衡存诗《送柳郎中裴起居》《同诸公送柳郎中裴起居》分析,裴度是与柳同时从蜀幕赴京,估计是武为他们奏官,柳任吏部郎中,是郎官中的美职,裴任起居舍人,两年后方迁司封员外郎,逊于柳,对柳充满艳羡。元和八年(813)武元衡重新入相,次年裴度晋为御史中丞,在此前后他曾出使魏博,又宣谕淮西,讨伐叛镇立场上与宪宗及武元衡高度一致,也招致叛镇的忌恨。元和十年六月初,叛镇遣刺客入京,行刺武、裴二人,结果武以身殉职,裴身受重伤。这一突发事件强烈刺激了宪宗,当即听从许孟容建议,命裴度为相,主持平叛。裴度也请开特例允许私宅处事,全力经营平叛事宜。元和十二年冬,扫灭淮西。淮西之役,韩愈存诗较多,可据以还原裴度一行的行程与经略,前引笔者的文章讨论已详。平叛期间,裴度仅存《东征途经女几山下作》二句,是靠白居易诗引录方得保存。白诗题目很长,略作标点如下:“裴侍中晋公出讨淮西时,过女几山下,刻石题诗,末句云:‘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武夫。’果如所言,克期平贼。由是淮蔡迄今底宁,殆二十年,人安生业。夫嗟叹不足则咏歌之,故居易作诗二百言,继题公之篇末,欲使采诗者修史者后之往来观者,知公之功德本末前后也。”其中次句“示”字,《金泽文库》本白集作“似”,或近是。白诗作于开成初,裴度仍在世,所述此战之胜,天下太平近二十年,是实情。两句诗中,可见裴度平叛的坚定意志与无畏精神。唐末司空图经历大乱后,看到裴度一行在华岳庙题名,作《题裴晋公华岳庙题名》云:“岳前大队赴淮西,从此中原息鼓鼙。石阙莫教苔藓上,分明认取晋公题。”(据华岳庙石刻)经乱方知太平之可贵,裴度淮西之胜的意义也更加凸显出来。
裴度的豪情因为淮西的胜利而维持了一段时间,进而欲征讨淄青,就听到许多不同声音。友好的如朋友李翱,以盈满知退给以提醒,奸佞者则以各种诬枉之辞迷乱圣听。裴度为平淄青提出促成最后胜利的方略,本人则避嫌不再主军。即便这样,不久,他仍被罢相。此后近二十年,据《广卓异记》的统计,他至少还曾五度入相。他累拜司徒兼侍中、中书令,皆为文臣极品。其间也有许多特别的建树,如穆宗时之经营河北,敬宗被弑后密定大计,迎立文宗,很难得的是他内心始终保持平和与忍耐,在位则恪尽职守,出镇亦不以进退为意。晚年所作《中书即事通简旧僚》(诗题后四字据刘禹锡、张籍和诗补):“有意效承平,无功益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谩发声。嵩阳旧田地,终使谢归耕。”诗写给熟悉信任的旧僚诗友,写出他的报国胸怀与人生尴尬。盐梅是说宰相辅佐天子调谐百味,承平是说宰相应追求的长远目标,使天下太平,百业兴隆,然而实际能做成的事情很有限。他有一往无前、直道直行的精神,加上皇帝信任,也不顾及自家生命安危、希望有所建树,结果却常常不是自己所期待的那样。他经历得实在太多了,皇恩浩荡常如旭日当空,但阴险奸诈的小人何处不有呢。要做成事业就必须忍耐,就如同《庄子》所说之心如死灰,不起波澜。“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两句,是全诗的关键。他表述自己的忠诚,更声明随时愿意退耕嵩阳,栖隐以终。诗是这样说,其实他的声望已经退不下来,即便这样,他仍践守诺言,以半官半隐的方式开启自己晚年的另类人生。
裴度至死都未退官致仕,元和十年后的二十多年,除很短的一段时间受李逢吉排挤,一直是宰相或使相。即便这样,他的生活其实分成三种状态:一是立朝主政,二是出镇领民,三是居洛赋闲。最后这种状态为时不短,也有官的名分,但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管。裴度何等聪明,以一人而兴致太平,曾统军削平藩镇,定密策迎立新帝,勋德巍巍,朝廷将可以给予大臣的所有名分都赠予了他,若还不知退让,还想有所作为,那还想要什么?前辈郭子仪已经表率,在再造山河、复兴唐室后,忙于建立豪宅,广纳美女,老夫有疾、老夫好色,示天下以别无野心,得寿终。裴度显然也虑及于此,他的举动是在洛阳大兴庄园,建了一座极尽豪奢的绿野堂。《旧唐书》本传说:“度以年及悬舆,王纲版荡,不复以出处为意。东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每有人士自都还京,文宗必先问之曰:‘卿见裴度否?’”他的居第在集贤里,已经“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与都城无二。再在午桥建绿野堂,也规模可观。堂成,裴度有诗自庆,不存,白居易《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桥庄绿野堂即事》云:“旧径开桃李,新池凿凤凰。只添丞相阁,不改午桥庄。远处尘埃少,闲中日月长。青山为外屏,绿野是前堂。引水多随势,栽松不趁行。年华玩风景,春事看农桑。花妬谢家妓,兰偷荀令香。游丝飘酒席,瀑布溅琴床。巢许终身隐,萧曹到老忙。千年落公便,进退处中央。”这里可以体会,新堂是据旧庄改造,新种许多树,引来许多珍禽,四周青山环绕,从庄外引进甘水,随山设景,溪流分路,高下处有瀑流助兴。从“春事看农桑”分析,大约还围进许多农田,就近可以体察民生。裴度的一举一动,其实朝中从皇帝以下,所有人都关心。如今他做出如此自甘堕落的姿态,只是享受人间清福,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当然可以让所有人放心。
裴度的退闲生活轻松愉快而惬意,他也善于写出这些感受。《凉风亭睡觉》云:“饱食缓行新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耳边。”估计凉风亭是绿野堂中的一处憩息地。饭后缓行,稍觉困倦,乃入亭酣眠。也不知睡了多久,自然醒来,侍女已经煎好一瓯新茶,随时奉上。睡觉品茗,自是十分舒服。这时解开巾服,斜倚绳床,更觉无所羁绊,无所挂念,只有缓缓流水,微微轻风,更觉物我合一,人生欣然。
宋·佚名《荷亭消夏图》
这首诗有一点需要说明,即清末刘师培《全唐诗发微》以为伪作,中华书局点校本《全唐诗》前言中述及,似乎已经肯定不是裴度的作品。然而加以追究,刘师培的依据并不足以为信。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三二〇说:“此诗载洪氏《万首绝句》,周密以为丁谓诗,俟再考。”态度慎重。周密之说见《齐东野语》卷一八,引此为丁崖州诗,即宋初丁谓,亦封晋国公,裴晋公与丁晋公很容易传误。此诗既见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上和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三二,二人时代比周密早许多。明高濂《遵生八笺》卷八引《癸辛志》仍作裴晋公诗,所录实即《齐东野语》,是高濂所见本周密书仍作裴度诗。刘禹锡有《奉和裴晋公凉风亭睡觉》:“骊龙睡后珠元在,仙鹤行时步又轻。方寸莹然无一事,水声来似玉琴声。”是刘见过此诗,和诗戏之。此外,《景德传灯录》卷二三录朗州大龙山智洪弘济大师法语,有“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床边”二句,前句即据裴度诗句改写,这位高僧最晚也是宋初以前人。《凉风亭睡觉》是裴度诗,应该无可怀疑。
裴度还有一首《傍水闲行》:“闲馀何事觉身轻,暂脱朝衣傍水行。鸥鸟亦知人意静,故来相近不相惊。” 理完公事,脱掉官服,浑身放松,无所负担。沿水池闲步,心情舒适,周遭平和。自己心平气静,似乎连鸥鸟也能体会,安静地飞近,但绝不相扰。这里可看到作者与世无争,远离尘嚣,希望摆脱俗务之心情。
三 特爱挑事的裴令公
裴度官位崇高,洛阳又是退休官员与闲适文士群居的地方,远离政治中心长安,恰可以结三五好友,随意往来,日日诗酒唱和,又有何妨。当然原则还是有的,就是不谈政治,不涉时事,其他什么都可以讲。裴度对文采风流,文人雅兴,尤有深刻体会,不时挑起些风雅故事,远近播闻,当事者、旁观者乃至窥视者,大家都开心。
先说小事。《雪中讶白二十二与诸公不相访》(诗题又作《雪中讶诸公不相访》,据《刘宾客外集》卷四补“白二十二与”五字):“忆昨雨多泥又深,犹能携妓远过寻。满空乱雪花相似,何事居然无赏心?”你们昨天携妓来访,大雨路又泥泞,都跋涉而来,彼此都玩得很开心。今天六出飞花,漫天飞舞,正是观景作诗的好时光,你们居然一个都不来,是何居心,老夫的寂寞无聊,难道就一点没有体会吗?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朋友虽然亲密,但哪天相聚,在先总要约约吧。裴度不管,来与不来别人总有错。这不是不讲理,是真朋友间的游戏。刘禹锡作答:“玉树琼楼满眼新,的知开阁待诸宾。迟迟未去非无意,拟作梁园坐右人。”(《答裴令公雪中讶白二十二与诸公不相访之什》)如此美妙的景致,也知道你已开阁待宾,我迟迟未出发,正在等你郑重的邀请啊。白居易《酬令公雪中见赠讶不与梦得同相访》:“雪似鹅毛飞散乱,人披鹤氅立徘佪。邹生枚叟非无兴,唯待梁王召即来。”我在赏雪兴致正好,去与不去稍有犹豫,只待令公相召,马上就到。彼此写得有趣,其实就是邀请赏雪的另外一种方式,文人雅趣而已。
南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不知是喜欢养马还是因曾领军而有获赠良马的特殊经历,裴度很喜欢给朋友送马,引出一段段的风流故事。最有名的赠马发生在穆宗初年,裴度主动赠马给秘书郎张籍。张籍比裴度小三五岁,诗写得好,科场既徘徊多年,好不容易得中,做官也不如意,年过五十方做到秘书郎,加上久患眼疾,曾有“穷瞎张太祝”之称。他是韩愈、白居易的好友,朋友的朋友也就是自己的朋友,裴度主动给张籍赠马,张籍收到很惶恐,立即作诗《蒙裴相公寄马谨以诗谢》(此用《文苑英华》卷三三〇诗题,是张诗原题,《张文昌诗集》题作《谢裴司空寄马》,是编入文集时所改)回谢:“绿耳新驹已有名,司空自选寄书生。远离华厩移蹄涩,初到贫家举眼惊。每见闲人多被问,惟寻古寺独骑行。思量几夜沙堤上,得从鸣珂倚火城。”感谢厚意,你家骏马远近闻名,承蒙司空大人亲自挑选,送给我这个穷书生。从豪家的生活来到寒舍,马连移步都艰难,要它适应新的生活,实在是很困难。周遭的邻居、朋友早习惯了我的困穷,忽然见此名马,不免常来过问。如此富豪,上朝时哪敢骑行,最多也就是到荒远古寺偏僻无人处,稍微走几步,不敢让人见到。沙堤是唐代为宰相上朝特意铺的道路,因此马而想到它曾经是宰相上朝威武车骑中的一员,何等盛况啊。张籍的诗,分寸拿捏得很恰当,对方是宰相,也是朋友,公私两方面都注意到,感谢盛情,也不自卑降。裴度回诗题作《酬张秘书因寄马赠诗》,也很有意思:“满城驰逐皆求马,古寺闲行独与君。代步本惭非逸足,缘情何幸枉高文。若逢佳丽从将换,莫共驽骀角出群。飞控着鞭能顾我,当时王粲亦从军。”裴度说满城任官者都在求好马,大家都在追求豪富,而你却自甘寂寞,我特别赞赏你闲步古寺的雅情,因此才赠马与你。你给我写诗,这是何等之荣幸,足抵马资,再说赠你的马仅足代步而已,绝对算不上好马。如果有喜欢的美女,拿此马去换,完全由你决定,不必顾忌,当然也不必与那些不上档次的劣马比较。骑上马,更有机会奔驰前进,赶到我前面,能回看我几眼为幸,毕竟自古以来的文士都有从军的经历。这首诗写得轻快谐趣,既有赞赏,也有祝福,且送上厚礼没有赐予的俯视,一切是平等的友谊。
这段雅事盛传,韩愈、李绛、元稹、张贾等人皆作诗应和。韩愈说:“长令奴婢知饥渴,须着贤良待性情。”是说宰相赠马可要好好服侍,不能让其饥渴,更不能坏了性情。与裴度政见经常相左的李绛,也得便附和一首:“伏枥莫令空度岁,黄金结束取功勋。”不要说人生易老,还可以取得新的功勋啊!后来与裴度极度交恶,那时关系尚可的元稹,所和诗最出人意表:“丞相功高厌武名,牵将战马寄儒生。四蹄笋距藏虽尽,六尺鬐头见尚惊。减粟偷儿憎未饱,骑驴诗客骂先行。劝君还却司空着,莫遣衙参傍子城。”宰相赠马文臣,是因为厌恶战争。这样的马特别讲究步点与装饰,很不容易服侍。养马的小厮可能会克扣马粮,让马吃不饱。诗人本来骑驴是本分,你现在有了大马,难免遭人嫌弃。综上各点,马还是退还宰相最为上策。诗本是祝贺得马的,全反其意而使天趣谙然,足见元稹的才气。张贾登进士第比裴度早三年,这时已经官兵部尚书,虽不以诗名,也作《和裴司空答张秘书赠马诗》:“阁下从容旧客卿,寄来骏马赏高情。(原注:司空诗云:古寺闲行独与君。)任追烟景骑仍醉,知有文章倚便成。步步自怜春日影,萧萧犹起朔风声。须知上宰吹嘘意,送入天门上路行。”感喟裴度官高而不忘旧情,将好马赠予张籍。有此好马,可以到处观赏风景,更足令诗人文思泉涌,更加珍惜时光,也不免回想边塞往事。最后更体会其中雅意,拜托上宰常为吹嘘,官途顺遂。虽然大家都是游戏为诗,大约张籍与裴度所作最为得体,元稹最能翻案,李绛、张贾也中规中矩,韩愈显然落了下风。
丞相老给友人送马,与裴度关系更密切的白居易也有了想法,最初求马的诗似乎没有保存,裴度的回答题作《诮乐天寄奴买马绝句》,仅存两句:“君若有心求逸足,我还留意在名姝。”你看上了我家的骏马,我对你家美女也留心过啊!意思很明显,来一次交换吧。裴度显然对此甚感兴奋,寄给白居易时,还转刘禹锡一乐。刘禹锡马上还诗:“常奴安得似方回,争望追风绝足来。若把翠娥酬騄耳,始知天下有奇才。”(《裴令公见示诮乐天寄奴买马绝句斐然仰和且戏乐天》)刘禹锡这是跟着起哄。似乎是裴度问白居易要一使唤小奴,以马回赠,附诗说以马换妾更好。就如同前面给张籍的诗,也用这个典故。刘禹锡用《世说》里的故事,需要解释一下。方回是郗愔的字,其父郗鉴家有奴知文章,王羲之向刘惔夸及,刘问:“何如方回?”王以为不当如此发问,刘说:“若不如方回,故是常奴耳。”刘禹锡戏白,你家小奴再聪明,毕竟还是常奴,怎能换来追风骏马。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子来换马,才不愧为天下奇才。白居易作《酬裴令公赠马相戏》:“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诗题下还有一自注:“裴诗云:君若有心求逸足,我还留意在名姝。盖引妾换马戏,意亦有所属也。”裴诗因此注而得存。白诗以东晋谢安比喻裴度,你的风流真让我无可奈何,想用骏马换我家美女。如果我答应了,送到你府上,但我日见老去,以后还有谁会为我唱歌呢?以妾换马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交易的双方,都足以显示爱马与爱美人的英雄气概,最见豪爽风流。据日本学者研究,白居易晚年所营洛阳新昌里豪宅,广达九千平方米,其间有“动物园”,也有“文工团”。裴、白、刘三人来往密切,对各自家中所有人事陈设都很熟悉,引出这么一段风流公案,自可理解。至于最后是否有美女回赠,就不知道了,反正在这次游戏酬和中,三人都很兴奋愉快。
宝历二年(826)九月,白居易自苏州刺史任罢归洛阳,带归双鹤,十分珍爱。到大和初,入京为秘书监,将双鹤留在洛阳,更加思念。刘禹锡因故造访洛阳白宅,见“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乃作《鹤叹二首》寄白居易,既说“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又说“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戏白疏忘了双鹤,只知听鸡鸣而上朝。裴度作《白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你在京城,双鹤困在洛下牢笼,又不愿放鹤回归自然,还不如送给我吧!我这里园林浩大,有可以栖息的水塘,有可以飞鸣的西园。白居易虽然老大不愿意,无奈老友要得坚决,只好奉送,作《酬裴相公见寄二绝》:“习静心方泰,劳生事渐稀。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一双垂翅鹤,数首解嘲文。总是迂闲物,争堪伴相君。”双鹤只是自己的多馀之物,不足以陪伴宰相大人,但你的园子那么大,除此还有更好的地方吗?嘴上这么说,心里老大不愿意,以后仍惦记不舍,借别人问江南旧物,有“别有夜深惆怅事,月明双鹤在裴家”(《问江南物》)。不知此诗给裴公看过否。
四 平和适意之中的孤寂无奈
淮西之役后二十多年,裴度六度在朝为相,先后两度出为河东节度使,又任山南西道和山南东道节度使,短暂任淮南节度使,时间也近十年。比较悠闲的时间是文宗朝两度在洛阳居守,亦官亦隐,前述各雅事都在此期间。他始终坚持为臣之分际,外守且手握重兵时,绝不轻言时政。他的特殊地位,刘禹锡体会最为深切。《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功成频献乞身章,摆落襄阳镇洛阳。万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兵符今奉黄公略,书殿曾随翠凤翔。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颔联两句尤其挺拔,显示裴度的特殊地位,身居一人之下,群臣之首,八方观瞩,掌军略而得预机密,但心中系念,只是退隐林塘的乐趣。当然,所说双鹤本来是白家的。
裴度虽然存诗不多,但从诸友人的赠答诗中可以辑出几十首他的佚诗诗题,都很闲适,这里不一一列举。仅说《刘禹锡文集》中裴度参与的两组联句诗。
第一组联句见《刘宾客外集》卷二,宋人录自《刘白唱和集》,作于文宗大和二年(828)春末的长安,凡八首,裴度参与了其中六首。参与者凡十人,即崔群、李绛、庾承宣、杨嗣复、贾餗、白居易、刘禹锡、张籍、韦行式和裴度,其中至少五人此前或以后做过宰相。他们在一起频繁聚会,目的只有一个,送白居易即将赴洛阳。八次联句的题目是《春池泛舟联句》《杏园联句》《花下醉中联句》《宴兴化池亭送白二十二东归联句》《西池送白二十二东归兼寄令狐相公联句》《首夏犹清和联句》《蔷薇花联句》《西池落泉联句》,内容全是风花雪月,时节变化,蔷薇花开,花前酣醉,泛舟春池,落泉泻池,如此而已。第二组联句见《刘宾客外集》卷四,宋人录自《汝洛集》,凡三首,时间是大和九年十二月,参与者除前次的白居易、刘禹锡、裴度外,仅增加了李绅,恰巧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这次的中心是送刘禹锡从汝州刺史改任同州刺史,短暂居留洛阳。三首联句题目是《喜遇刘二十八偶书两韵联句》《刘二十八自汝赴左冯途经洛中相见联句》《予自到洛中与乐天为文酒之会时时构咏乐不可支则慨然共忆梦得而梦得亦分司至止欢惬可知因为联句》,三次联句的题目都是裴度所拟,遇老友再会是一喜,在洛中常与乐天为文酒之会是常喜,这种状况令他“乐不可支”“欢惬可知”,在在可以体会他的心情大好。然而我们注意时事,这次唱和在京城甘露之变后的第二个月,事变中被杀的四相,王涯任相时间很长,年逾七十,无辜被满门抄斩,曾参与前一次联句的贾餗,当时仅是太常少卿,事变前夕刚任命为相,也遭无辜斩杀,且皆蒙大逆之罪名。对此,白居易曾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二句加以哀挽。好议时政的刘禹锡什么都没有说,身系天下安危的裴度也什么都没有表示,像没事人一样在老友聚会时表达巨大的欢悦。其实他们都各有想法,只是什么都不想说,所谓心如死灰,知不可为而不言。几年以后,裴度去世,李绅成为李德裕的主要助手,在会昌新政中成为中坚人物。可惜那时刘禹锡已经病危,若不然,以他与李德裕之交契,也会站上中心舞台。
裴度人生的最后一首诗,是再镇河东时所作《太原题厅壁》:“危事经非一,浮荣得是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据宋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卷一引)估计作于开成三年(838)春,这年裴度七十五岁,对唐人来说已经很老了。诗有总结一生的意味。曾经多少次出生入死,终有成功,然而一切名誉、官职、勋爵以及豪宅庄园,到头来都是一场梦,一切浮荣还不都归于空寂?自己日见衰老,已知生命无多,看透了一切,但冬去春来,东风和煦,又唤起生命的美好,又见到万物之萌动,让他再次体会到人生之美好。这真是一首好诗,在朴实无华中说出对人生的彻悟以及对生命的珍惜。
裴度去世前,朝中巨变是文宗之太子李永暴卒,受宦官包围又处党争夹缝中的文宗,更加感到孤寂与无助,于是想起了裴度。开成三年冬,裴度病重,请允许回洛阳。开成四年正月,诏拜中书令,召其归京。三月三日上巳,文宗作诗赠裴度:“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他希望裴度这样的元老归朝给自己以支持,也承认以前对裴度维护国事之柱石之勋认识不够,希望学孔子之为国祈祷,希望裴度能转危为安。文宗还赐诏说:“朕诗集中欲得见卿唱和诗,故令示此。”这当然是借口,他更大的期待是裴度为国建言,但一切都晚了。三月初四日,裴度到达长安当天,及门而逝。
政治是如此复杂。裴度曾是一往无前的直臣,在累建伟业后,感到了盈满后的危殆。信念不变,人生态度完全不同了。本文所述他退隐后的种种雅事闲情,以今日眼光看,迹近无聊,然而其中实际包含极大的人生智慧。南宋辛弃疾词《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云:“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他以裴度、李德裕、谢安为代表,作为可以再造乾坤的伟大人物的三种人生态度,是有识见。